好人黃姑娘 一
2024-10-04 08:29:49
作者: 楊東明
在大黃家灣那地方,但凡誰家有終生不嫁的女子,鄉人一概稱之為「姑娘」。
黃姑娘今年七十四了。
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請自己去。黃姑娘是過了七十三大坎的人,還有一陣子活的。
在大黃家灣那地方,百歲以上的人聞所未聞,黃姑娘已算得上高壽。割谷的時候,那裡的人都愛吃肥臘肉炒飯,說是能壯腿杆子勁。久而久之,肥豬油在血管里積下來,到老了難免出問題。
黃姑娘小的時候,很少吃肥臘肉炒飯。在家裡,她排行老六,是最小的。在上面,有爺、奶、伯(爹)、娘和五個哥哥。一刀肉割下來,先盡著下力的哥哥們吃,然後是長者。小六子,只聞得味。
那是個大家,二三十口子人,在一口大鍋里燒飯。鍋蓋一揭,各個女人翼下的娃們便一起發威,豬拱槽一般地叫,好一番熱鬧。做穩了爹的男人們就拿出爹的樣子來,作些嚴加管教的舉動。爺這時卻格外樂,-雙失了光的玉石眼翻翻著,滴著涎水的唇不住地抿,抿著子孫滿堂的福。
燒鍋燎灶的事,是五個媳婦輪流做的。排到五嫂貴蓮時,黃姑娘就去灶間裡湊著耍。黃姑娘在家有兩個玩伴,一是黃貓豁子,再就是五嫂貴蓮了。黃貓下過數不清的崽,那肚皮鬆墜著,成一個空癟癟的布袋。柔美的圓鼻子豁得早,還是黃黃妙齡時,鄰家雄貓施暴,黃黃不從,便留下了慘痛的記憶。黃姑娘愛和豁子拉手,然後撫它的耳朵。豁子就哀哀地嗚咽著,將豁鼻子在黃姑娘臉上蹭,一副自憐自傷的樣子。五嫂十六,黃姑娘十四。每天早上,五嫂都端著碗,用自家泡的榆木刨花水給黃姑娘抿頭。兩人極是玩得好。
冬天燒灶還可偷些暖,炎夏可就吃不住。割谷時,女人一樣下田的,約莫該燒鍋了,就急急地趕回來,把飯做好等男人回來吃。到了晚黑,又要給全家人燒水抹汗。黃姑娘晚黑抱著豁子一進灶屋,豁子就熱得往外躥。五嫂在灶膛前蹲著,摟著茅草往灶里塞。火呼呼隆隆地響,一閃一閃地烤亮了五嫂的臉,像烤著一張黃麵餅子。
五嫂咳嗆著嚷:「六子,出去。熱著你。」
黃姑娘說:「我幫你看水熱了沒。」
灶屋黑著,黃姑娘摸索著抓鍋蓋。揭開來瞧,黑糊糊的,好大好深一口井。水咕咕隆隆地響,翻騰著,黃姑娘無端地看到有怪物在水下攪,駭出一身黏汗,咬了手似地扔下鍋蓋,慌慌地跑出去,嚷:「滾了,滾了。舀水來——」
就有男人提著大木桶去舀空了那水,五嫂又接著燒。
二三十口子人洗完,約莫就半夜了。
五嫂這才搖搖晃晃地從廚屋出來,在大白果樹下,靠著坐,大口大口地準涼水喝。
五哥在門口叫了:「回屋了,睡——」
五嫂弱得像草灰:「熱,涼涼汗……」
五哥再不言語,牛似的過來拖。
五哥矮壯得一如碾場的石碌碡,忙時在田裡,閒下來就四鄉走著劁豬騸羊,早練得好手腳。黃姑娘見過他劁自家的那頭母豬,親親熱熱地抱起來,摜翻在地,用膝蓋在頸脖下一頂一壓,好大一頭母豬便只有乖乖地哼哼了。五哥這時就嘻嘻著,呲著牙,興沖沖地向後腿處去掏戳。血流出來,被壓擠的那攤肉便痙攣地抖、顫,發出一種怪異的哼唱來承受這肆虐,五哥在這哼唱中愈發亢奮起來,膝蓋愈發壓得緊,不一刻便收拾利索了。
五哥這才喘著坐開去,將血糊糊的手在地上一抹,然後裝一袋煙,抽得舒暢而滿足。
偌大的肥豬都對付了,何況瘦貓似的女人。
聽到門閂響,黃姑娘知道五嫂被閂到屋裡了。
黃姑娘也回屋上床歇,硬擠著服,卻睡不著。夜裡,山風吹得響,風聲里裹著五嫂的哼叫,一聲高,一聲低,時而近,時而遠,聽上去很是瘮人。黃貓豁子躥上床,怯怯地偎著黃姑娘,一邊喵嗚喵嗚地叫,一邊輕輕地抖。黑暗中那些豬、羊、雞、狗全向黃姑娘擠過來,耳邊攪著亂糟糟的哼哼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黃姑娘早就怕這些聲響了。那還是五嫂剛過門不久,半晌午時黃姑娘從菜地里征著籃子回來,遠遠地聽到五嫂在屋裡哼。黃姑娘怕五嫂有些頭疼腦熱的,忙忙地撞去看。門虛掩著,一進去,黃姑娘便實實地駭住了。只見五哥拿著劁豬的架勢,雄赳赳地壓在五嫂身上。五嫂的頭倒垂在床沿旁,眼珠鼓突,鼻子、耳朵、嘴什麼的,像是全挪了位。
黃姑娘「呀——」地叫出,扭頭便跑,把一籃子菜都拋在地上。
從此,黃姑娘再聽不得五嫂那種斷斷續續的哼叫。然而,五嫂像是魚鰾子,一擠,便免不了發出聲響。在燥熱燥熱的夜裡這聲響就弄得黃姑娘又驚又躁,愈發睡不穩。脖子下面,覺得有膝蓋頂著壓著了,悶得透不出氣。掙扎著要翻起身,那頂壓卻更重更沉,於是輾轉呻吟,苦不堪言。那苦和痛卻是無盡的,忽然後腿間被撕開來,扯拉著,淌出些腥熱的黏血……
終於駭然地尖叫著,如五嫂一般。
黃姑娘醒轉來,知道是夢。一雙眼大睜著,與枕邊豁子那驚懼的貓眼相對著,身子軟軟地沁著涼汗。
心裡就隱隱地恨著五哥。
滿世界都白了的時候,大家又在白里走。黃姑娘看看爺,爺翻著玉石眼,蹲在碾子上舒暢地搓著癢腳丫。黃姑娘看看伯(爹),伯吆著牛一搖一晃地往畈里走。黃姑娘到娘那兒去,娘「咚咣,咚咣」地踩響春子春谷,嘴巴卻並不出聲。
黃姑娘很喪氣。聲響想是都聽到的,五哥卻沒人管。
黃姑娘憐著五嫂。五嫂扛著沖擔去挑谷,黃姑娘相跟著走。五嫂身個兒和黃姑娘差不多高,細胳膊只有梭子粗,胸板單得像匹布。
黃姑娘說:「五嫂,晚黑睡得好?」
「好。」五嫂淡淡地垂著腫泡泡的眼。
黃姑娘欲要再說些安慰的話,五嫂卻懶懶地打起哈欠,讓黃姑娘也失了張嘴的力氣。
就這麼懶懶挨日子,日復一日,五嫂那搓板身子卻鼓起一個大圓包來。五嫂躺下時,就像木腳盆扣在了搓衣板上,瞧著十分怪異。黃姑娘在床邊坐,五嫂撫著肚皮笑笑說:「聽聽,鬼頭在踹哩。」
黃姑娘戰戰兢親地貼過去,果然似鬼,包著裹著的亂踢騰。黃姑娘閉上眼,就見那腸子肚子肝子什麼的在血里攪,自家的肚皮里也隱隱地疼起來。於是,忙睜開眼,抱起豁子走。心裡愈發可憐五嫂,五哥踏了不夠,還弄個鬼頭來踏。
要生那天,五嫂精神抖擻地喊了半夜。吃早飯時,二哥說:「五,你窩裡養著好母雞,直著嗓子叫。蛋落了麼?」
「沒。」五哥很失面子地垂著頭。
伯(爹)就指點說:「還不去請基福叔和周婆婆?」
周婆婆手穩,五哥便是由她接下地的。有時誰家母豬難住了,也去央她。基福叔則是遠近聞名的「關老爺」,一把大刀慣能捉鬼驅邪。
周婆婆一來,就燒了滾水,端去伺候五嫂叫。基福叔則在堂屋裡設了香案,供起關帝神像,將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呼呼生風地耍弄起來。黃姑娘躲在內屋門帘後偷瞧,只見基福叔長發披散著,額際緊緊勒著一條紅布。上身精赤赤地脫光了,膀子、胸脯、後背上刺得青花花的,辨不清是龍還是蛇。
基福叔看著瘦筋筋的,騰挪躍跳煞是捷快,只是腳下那雙露趾的破鞋不爭氣,踢踢踏踏地顯出些拖累。基福叔初舞時,尚聽得到五嫂尖叫,待舞濃了,五嫂便叫得稀。基福叔收住勢,用手蘸了大碗裡的水,將黃表紙淋濕,鬼頭刀向空巾一砍,嚷一句「殺——」那黃表紙竟漸漸地洇出血色,不一刻,便全部紅了!
黃姑娘駭得閉住眼,就聽伯(爹)在說:「好刀!果然不叫了。吃酒,吃酒。」
基福叔自得地說:「敢叫麼?再叫,還殺!看不統統殺盡了。」黃姑娘就留神五嫂那邊,果然沒了聲息。
黃姑娘再睜眼看時,酒菜已擺上了桌。伯(爹)和五哥陪著基福叔,喝得十分欣喜。炭火舔著小鍋底,滋滋滋的,做老鼠叫。不一刻,三個男人額上都冒出油光光的汗。
炭火暗下來的時候,桌邊的人俱歪斜了。娘也歪歪斜斜地跑進來,嚷著:「貴蓮,五媳婦,捌氣啦……」
五嫂終於再不會叫。
黃姑娘隨著娘進屋去瞧,只見五嫂在床上平躺,圓圓的肚子依舊赫然鼓突著,似一座新墳。只是那墳包太小,僅掩在肚皮上,就顯得十分奇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