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6.「黑熊」來場
2024-10-04 08:17:09
作者: 劉慶貴
1960年春,10號辦公大樓、機關宿舍和接待蘇聯專家的第一招待所相繼竣工,14號機場投入使用。
1960年3月25日早飯後,齊嘯天司令員跨進辦公樓大門,上二樓向右拐進了他的辦公室。還未等他坐穩,秘書送來一份文件。他一看,是晚上接待新來專家組副組長的安排。這段時間,齊司令正為蘇聯專家不時冒出來的一些怪事頭疼。他草草翻閱後,又想起了最近發生的兩件事……
10天前的一個晚上,齊嘯天在北京左家莊辦事處聽取後勤部長徐乃學有關組建靶場服務處的匯報,突然接到周恩來總理秘書的電話,要他立即趕往中南海紫光閣。齊嘯天匆匆趕到後,周總理詢問起靶場建設進度,詢問第一發飛彈試驗計劃安排,詢問蘇聯專家的工作情況。聽了齊嘯天的匯報,周總理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今天叫你來,就是要對你說說蘇聯專家的事。你看,我們靠拐棍走路多難啊!老大哥快要靠不住了,說不定哪一天人家拍屁股就走。嘯天同志,我們的頭腦一定要清醒,不能把寶押在專家身上,還得靠自己。記住了,該辦的事抓緊辦,越快越好,要儘可能多、儘可能快地把技術學到手,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他又想起昨天發射中隊許錦川滿臉憤怒向他訴苦的情景。發射中隊從蘇聯專家手中接收的裝備中,遺留不少問題。12台設備的勤務指南是老型號的,43套設備的資料不全。組織加電檢查時發現大大小小問題164個,影響到使用的問題有3個。對於這些問題,克拉欽科倒是很熱心,多次過來幫助排除。但最近來了個布魯切尼中校,脾氣特別大,動不動就罵中隊的技術人員是『蠢豬』。他業務不咋樣,但特好色,大家特別討厭他,背地裡叫他「色狼」。聽許錦川說,中隊設備還有兩個問題沒有解決,其中發射控制台的故障關係到發射的成敗。
想到這,他自言自語說:「必須抓緊時間,把設備遺留問題儘快解決。今晚得對尤金柯夫和新來的副組長鄭重提出來。」
晚上,齊司令在專家招待所代表基地設宴招待蘇聯專家組副組長赫烏斯基少將,並把來場區工作的所有專家全請到場。宴會首先由齊司令致歡迎詞,對赫烏斯基的到來表示歡迎,對蘇聯專家在場區的工作表示感謝,也希望蘇聯老大哥一如既往地幫助基地完成好各項試驗準備工作。說完套話之後,齊司令加重語氣說:「基地機關和試驗部隊已經進場,不久就要執行試驗任務。我殷切希望專家組把移交設備的故障儘快排除,也請尤金柯夫同志和赫烏斯基同志督促落實。」
齊司令致歡迎詞後,新到任的專家組副組長赫烏斯基少將致答詞。赫烏斯基長著一副倒三角臉,胖得橫豎差不多,皮膚黑得讓人感到恐怖。剛見面時,黃參謀長說他像個大黑熊。此後,中方人員背後都叫他「黑熊」。
招待晚宴上,上官彩真照例是最忙的一位。上官彩真是靶場翻譯,坐在齊司令旁邊,一刻不停地翻譯著主賓席上的對話。自從上官彩真擔任靶場勘察組翻譯以來,她以江南淑女的靚麗形象、中國軍人的優良素質和有口皆碑的嫻熟翻譯,贏得蘇方專家的交口稱讚,蘇聯專家組長尤金柯夫中將親昵地稱她為「卓婭」。齊司令也感到上官彩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不過,他也聽到一些負面議論,翻譯室胥主任就說她上一個「冷美人」,對人冷淡,走路像個大白鵝,把頭仰到天上去了。但齊司令想,誰沒點缺點呢,也許是一些人的嫉妒吧。對於齊司令致詞中提出把設備遺留問題儘快解決的要求,按慣例組長或副組長在席間會作出回應,但今天他倆都不表態。齊司令很是納悶,讓上官彩真設法弄清其中奧妙。
宴會後,照例是舞會。隨著火線文工團樂隊奏起《卡秋莎》樂曲,尤金柯夫站起身來,主動邀請舞蹈演員柳伊琳率先進入舞場。尤金柯夫是個典型的俄羅斯人,高個子,高鼻樑,高顴骨,長著一雙令人生畏的血紅大眼睛。凌利峰第一次看到他時,說他的眼睛像個大白兔。就這樣,「大白兔」的綽號就叫開了。尤金柯夫嗜酒如命,凌利峰形容他「說話也噴出一股酒精味來」。他的另一個嗜好就是跳舞,在蘇聯專家中,他的交誼舞跳得最棒。就在靶場為專家舉辦的第一次舞會上,尤金柯夫慧眼識舞星,從此,每場舞會,他無一例外地邀請柳伊琳作為第一舞伴。其他專家心中雖有妒意,但在等級森嚴的蘇軍中,也只能望洋興嘆。
第二個上場的是「黑熊」赫烏斯基,他邀請了上官彩真。說來也怪,雖然他身體粗大肥胖,但進入舞場的步伐卻是那樣的敏捷,這大概就是俄羅斯民族遺傳基因所致吧。接著,其他蘇聯專家各自挑選舞伴上場。頓時,小禮堂里伴隨著俄羅斯民歌的旋律,一個個跳得如痴似狂。
尤金柯夫雖然第一個進入舞池,但細心的柳伊琳發現,今天他有些異樣。以往他一邊跳舞,一邊用才學到的簡單漢語和她對話,而柳伊琳也用才學的俄語與他交談。然而,今晚他只是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就再也不張口了。柳伊琳微笑地望著他那血紅的眼睛,用半生不熟的俄語問:「將軍同志,您,疲倦?」
與尤金柯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今天才到場區的黑熊心情極佳,和上官彩真跳得十分投入。然而,上官彩真卻難受極了,一位纖細精緻的女子,手伸直了才勉強挨著黑熊的肩膀。而黑熊大手一摟就把她完全攬到懷中,他噴出的酒氣,熏得她快要嘔吐。按照上官彩真的性格,她早該逃之夭夭了,但一想到這是工作,只好強忍著。黑熊一路上聽到克拉欽科多次提到上官彩真,稱讚她長得漂亮,俄語一流,對人熱情。從到場區短短几個小時的接觸中,他確實被她的美麗和魅力所折服。他用那粗壯多毛的右手握著她嬌嫩的左手,用他左手緊緊地摟著她的細腰,聞著她身上散發的淡淡幽香,看著她那朱紅小嘴,黑熊的心發酥發醉發顫發癢,恨不能立即緊緊地擁抱她親吻她。但他是個經過嚴格心理素質訓練、輕易不流露內心活動的「克格勃」,因而,臉上始終呈現出紳士般的微笑。
赫烏斯基的真實身份是蘇聯「克格勃」駐蘇聯拜科努爾航天發射場的軍官,掛名為靶場結果分析部副部長。從1958年開始,中蘇兩黨兩國「牢不可破」的友誼出現雜音,「堅如磐石」的團結出現裂縫,「親如手足」的兄弟開始吵架。赫魯雪夫多次在公開場合指責中國共產黨,並在援助中國的問題上出現了微妙變化。到了1959年底和1960年初,這種變化越來越明顯。在這種情況下,蘇聯在援助中國發展原子彈和飛彈問題上,出現了急轉彎。
就在黑熊來華前夕,負責「克格勃」事務的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在莫斯科約見了他,指令他到中國後,盡其所能把已經簽約的合同拖延。這幾天,他反覆揣摸著上司的話:「毛澤東翅膀硬了,不聽赫魯雪夫的話了。我們怎麼能援助一個不聽話的東方巨人呢?你去後,要充分發揮俄羅斯民族的聰明智慧,把中國正在開始的原子彈和飛彈事業悄然地扼殺在搖籃里。」今天剛下飛機,他就向靶場專家組傳達了上司的意圖,說援助中國的事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停止,在蘇共中央沒有宣布之前,能賴就賴,能拖則拖,千方百計拖延進度……
赫烏斯基正待滔滔不絕地往下講,早已聽得不耐煩的尤金柯夫打斷了他的話:「當今世界兩大陣營激烈對抗,兩個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鬧分裂,這不正中美國的圈套嗎?」
赫烏斯基強裝笑臉說:「當然,我也不希望蘇中兩黨兩國分裂。但蘇聯畢竟是社會主義陣營的頭,各兄弟國家應該聽話,中國的做法實在令我黨不快啊!」
尤金柯夫平靜地說:「作為一個大黨大國,我們應該大度點。」
赫烏斯基寬闊黝黑的倒三角臉上,剛才露出的那點笑容,馬上被清除掉,隨即換上了另一副面孔,說:「大度不大度是上面的事,你我無法左右,至於兩黨之間該如何相處,由赫魯雪夫和毛澤東吵去吧。不過,在座的都是軍人,而且大部分是蘇共黨員,在大是大非面前絕對不能糊塗,必須堅決服從蘇共中央的決定,聽從上級的命令。」
對於新來的副組長如此盛氣凌人,尤金柯夫實在忍無可忍。他瞪著血紅的大眼睛,反問道:「我們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赫烏斯基見尤金柯夫真生氣了,又把面孔變換成了笑的模樣,語氣也變得緩和了許多:「尤金柯夫同志,這是黨的策略,你發那麼大的火幹什麼。我從莫斯科來的時候,上級明確告訴我,到靶場後,專家組的事,名義上仍由你主管;但涉及到處理兩黨兩國關係的事,由我負責。組長同志,您太累了,就多休息吧!」
正是因為這樣的變故,尤金柯夫今晚的舞跳得索然無味。
柳伊琳憑著她那與生俱來的女性情感和優美的舞姿,總想把尤金柯夫的情緒調動起來。她用才學來的俄語單詞,微笑著斷斷續續地對尤金柯夫說:「您,來到,中國。生活,比蘇聯艱苦。您工作,獻身,白天連著夜晚,很累。」本來她是想說「夜以繼日地干」,但不知俄語該如何說。然而,不管柳伊琳怎麼樣努力,始終沒能把尤金柯夫的情緒調動起來。
幾曲下來,上官彩真沒了解到有用的東西。中間,色狼布魯切尼邀請她跳舞時,她問及此事時,色狼只是冷冷地說了句我們的兩個頭頭吵起來了。靶場把蘇聯專家分為兩派,對我友好的稱之為「史達林派」,不友好的稱之為「赫魯雪夫派」。因為色狼屬於「赫魯雪夫派」,上官彩真也只好作罷,沒有再細問。她想到了一名堅定的「史達林派」克拉欽科。以往每次跳舞時,克拉欽科都是早早邀請她上場,但今晚好像他是故意躲著似的。
說到上官彩真和克拉欽科的關係,還得從1957年底上官彩真跟隨齊司令到首都機場迎接尤金柯夫勘察顧問組到來說起。幾位蘇聯專家按照俄羅斯的禮節,和歡迎他們的中國軍官一一擁抱。那是上官彩真第一次接受擁抱禮節。她清楚地記得,在和尤金柯夫擁抱時,感覺非常彆扭,連對方是什麼模樣都不好意思看。一直到了最後一個,她才抬起頭來看了對方一眼。只見對方是一米八幾的英俊小伙子,藍藍的眼睛,一頭金髮捲曲得像一盆菊花,聽介紹知道他叫克拉欽科少校。以後,作為翻譯她與專家天天接觸,因為上官彩真剛剛接觸飛彈靶場這個特殊領域,對涉足不久的專業詞彙十分陌生,出過不少洋相,比如,同一個俄語單詞,在日常生活中的叫法和在飛彈試驗中的叫法就不一樣。凡遇此種情況,她就不知所措。每每就在此刻,這位年輕英俊的克拉欽科會及時用不多的話語做出淺顯的解釋,待她弄明白後再翻譯成恰當的漢語。為了儘快成為一個合格的專業翻譯,她有空就向克拉欽科請教,而克拉欽科也是有問必答。因此,經過了短短的半個多月,上官彩真的翻譯水平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高。尤其是勘察最後階段,因為翻譯勘察報告,幾乎天天和克拉欽科形影不離。
克拉欽科是個熱情健談的年輕專家。他在緊張工作之餘,跟她談到了他的家。他是列寧格勒市人,父親是老布爾什維克,母親是家庭主婦,兩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在衛國戰爭中犧牲,還有一位姐姐現在包曼工學院火箭自動控制系任教,一位弟弟在蘇聯火箭技術研究院工作。克拉欽科還是個情感極為豐富細膩的男性,就在加班翻譯勘察報告的緊張時刻,他時不時拿上幾個專供顧問組專家享用的蘋果或梨,悄悄地塞給上官彩真。
勘察完畢後,克拉欽科隨同顧問組回國。過了三個月,尤金柯夫率領靶場建設專家組第二次來華。當專家們走出首都機場時,上官彩真一眼就認出了克拉欽科。這次重逢,克拉欽科送給她一塊粉紅色鑲嵌著藍花邊的俄羅斯披肩。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異性的禮物,那天晚上,她脫下軍裝,從箱子裡翻出一件淺藍色的毛衣穿上,披上披肩,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躺下後,她一會兒想著披肩,一會兒想起克拉欽科,輾轉大半夜,好不容易才睡著……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聽到敲門聲,她慌慌張張起來開門,到了門口才記起自己只穿著內衣,又慌忙折回來,胡亂穿上那件淺藍色毛衣,又披上那件漂亮的披肩。這時門敲得更急了,她咚咚跑過去把門打開,竟然是克拉欽科,上官彩真這才想起還沒穿長褲子。她羞得正要轉身,克拉欽科一把抱住了她,使勁地親吻她,撫摸她。上官彩真從來沒有被男人如此撫摸親吻過,下意識地掙扎了一陣子,但在克拉欽科的親吻下,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沁人肺腑的甜蜜和通貫全身的愉悅。她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克拉欽科的愛撫,隨之也伸出了自己的舌頭,緊緊地吮吸著對方……轉眼間克拉欽科脫得一絲不掛,繼而扒開她的衣服。她驚恐地大喊一聲……上官彩真驚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此後幾天,上官彩真見到克拉欽科時,總像做了錯事似的,不敢正視他。但熱情大方的克拉欽科一如既往像第一次來華時一樣,時不時給她拿一兩個蘋果或梨,每天第一次見面照例像往常一樣和她熱情擁抱親切問候。
後來,上官彩真作為基地的首席翻譯官,經常和克拉欽科相遇。說來也怪,要是哪一天沒見面,就像缺少什麼似的。特別讓上官彩真感到愜意的是,她這個舞盲在和他跳舞時,步調是那樣的合拍和諧。
說到跳舞,上官彩真原本一竅不通。雖然大學期間學校經常舉行舞會,但她對男女之間的摟摟抱抱總是看不慣,因而基地組織舞會時,她多次拒絕蘇聯專家的邀請。為此,齊司令嚴肅地批評她不懂禮貌。受到司令員的批評後,上官彩真紅著臉請柳伊琳教了她一個晚上,總算勉強能上場了,但不是踩著對方的腳,就是碰到別人的腰。但和克拉欽科跳舞時,她像換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合著輕快的音樂,準確地踩著步子,兩手隨著克拉欽科一起一伏,感到從未有過的放鬆和歡快。
前一階段,尤金柯夫指派克拉欽科回國一趟,讓他把靶場中遇到的技術問題帶回國內儘快解決。克拉欽科回國後,只在莫斯科逗留了短短的兩天,匆匆回家看望了一眼父母親,其餘時間都泡在拜科努爾發射場。他也是今天才跟隨赫烏斯基返回靶場的。這段時間,上官彩真天天惦記著他,心裡也有許多悄悄話要對他訴說,而且還得從他那裡了解為什麼不回答齊司令呼籲儘快解決遺留問題的真情。上官彩真幾次用眼睛搜索到他時,他的眼睛立即轉移到另一邊。難道他無功而返?
眼看著舞會快要結束,上官彩真只好主動邀請克拉欽科走進舞場。按照交誼舞會的一般規則,應該是男士邀請女士,或者是年幼者邀請年長者,今天她也顧不得這些規矩了。上官彩真和克拉欽科跳舞時,佯裝生氣地問他為什麼不請她跳舞,並說有事要問他。
克拉欽科說今天氣氛不對,讓她多加小心,並問她有什麼事。上官彩真用只有她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齊司令在宴會上提到,請專家儘快把設備故障排除,否則會影響任務的準備。怎麼不給個答覆呢?
「舞會後再說。」克拉欽科附耳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