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特大沙暴
2024-10-04 08:17:01
作者: 劉慶貴
1959年11月30日,發射試驗大隊官兵從新西廟搬到了7號庫房。第二年春節過後,他們又搬到1號發射陣地旁住起了帳篷。
1960年3月11日,戈壁灘入夜的氣溫仍然在零下十幾度。熄燈哨音吹過後,負責查鋪查哨的郗祁生系上武裝帶,挎上手槍,走出帳篷。他抬頭仰望著清徹的夜空,月亮出奇地大,月光也出奇地亮,斑斑駁駁的碎雲片,在月光影射下幻化出奇形怪狀的景象,或彩帶飄舞,或牛馬嘶鳴,或雄獅怒吼,一幅幅美景讓人目不暇接。浩淼的銀河橫亘天穹,無比壯觀,隔河相望的牛郎織女,無奈地眨著眼睛,傳遞著相思的信息。多麼璀璨的戈壁夜空,多麼謐靜的邊塞大地啊!他突然想起了朱自清的一句話:「一個人在蒼茫的月光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竟是自由的人了。」何時才能到達朱老先生所說的自由境界呢?他苦苦一笑,隨即繞著帳篷轉到了東北角。
「誰?」從隱蔽處傳來一聲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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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郗祁生回答後反問,「口令?」
「忘記。」
郗祁生心想,哪有這個口令?剛才領口令時,文書告訴他今晚的口令是「艱苦」和「奮鬥」,可沒說是「忘記」啊?郗祁生看著從黑暗走出了人稱「周扒皮」的鄒巴璞。
鄒巴璞是發射中隊的一位老兵,也是一位久經戰場考驗的老司機,在朝鮮戰場生死運輸線上,運兵員,送彈藥,不知闖過了多少鬼門關。他個子不高,黑黑臉膛,厚厚嘴唇,一雙深陷的眼睛特別突出,瞪人的時候,目光冰冷,令人生畏。但他心地善良,生性樂觀,還愛搞個惡作劇,整天嘻嘻哈哈。當時連隊發下了一本小說《高玉寶》,書中《半夜雞叫》一章有個老地主叫周扒皮,大家就按鄒巴璞的諧音,給他起了個外號「周扒皮」。開始時,鄒巴璞不是和這個吹鬍子,就是和那個瞪眼睛,但經不住你叫我叫大家叫,慢慢地,他就應答下來了。再後來,上至團長,下至新兵,人人叫他「周扒皮」,而他的真名卻很少有人知曉。再後來,他所在汽車團奉調歸屬7169部隊,「周扒皮」的美名也隨之回國,輾轉到了靶場施工現場。再再後來,鄒巴璞調到發射中隊當司機,「周扒皮」的雅號也因他的到來而帶了過來。一向講究帶兵正規嚴格的中隊長許錦川一聽到這個外號,當即嚴厲制止。他在點名時批評說:「軍隊內部不准起外號,叫外號。」為此,他掏出《內務條例》,專門讀了有關稱謂的章節。經過批評,大家當著許隊長的面不敢叫了,但背著許隊長,還是叫他周扒皮,就連指導員、副中隊長、副指導員也這樣叫。後來,齊司令到發射中隊蹲點半個月,開口閉口也叫他「周扒皮」。這樣一來,「周扒皮」又進一步擴大了影響,成了基地上下知曉的「名人」。
周扒皮走到郗祁生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戲謔地說:「小郗同志,查崗啦。」
郗祁生看到周扒皮斜挎著槍,歪戴著帽,比電影中國民黨兵的形象還稀拉。他作為今晚查哨的幹部,應該立即糾正這種吊兒郎當的形象,但一想,他是個老兵,在齊司令面前都嘻嘻哈哈,我要說他,他才不在乎呢,說不定還會遭他一頓譏諷。郗祁生從小在軍營長大,深知在軍隊中有兩條最為重要,一是資格,二是等級。就以周扒皮為例,他是解放戰爭入伍的老兵,在中隊除了指導員,就他的軍齡最長。對許錦川,他不叫中隊長,而是叫老許;對英勇颯鏑,他叫老英;對劉興龍和才提升為副指導員的丁書元,他直呼其名;而對分隊長以下的幹部,通通在姓氏前面加個「小」字。想到這,郗祁生到了嘴邊的話也就咽了回去,不過他還是問了他有關口令的事。
周扒皮嘻嘻地笑著說:「真雞巴忘了。」
「要是有情況怎麼得了?」
「和平時期,別瞎操心。」停了一會兒,周扒皮湊到郗祁生耳朵根說,「這裡荒無人煙,連個兔子都沒有。小郗,你歇著去吧!」
郗祁生可不敢馬虎,《內務條例》要求每夜至少查鋪查哨兩次。但郗祁生這段時間特別能睡,他怕一會兒醒不來,就叫周扒皮一會兒叫醒他。
周扒皮聽後,突然一本正經地說:「扯淡。是你查哨還是我查哨,怎麼能倒過來讓哨兵喊你呢?」
「我一沾到床上,就醒不來。」
「新兵蛋子吧。老子教你個法子,回去先喝上一缸水再睡。」
郗祁生一想,還是老兵有心眼。他笑著告訴他今晚的口令,然後繞著幾個帳篷檢查了一圈,回去喝了杯水,就鑽進被窩進入夢鄉。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郗祁生被尿憋醒了。他睜開眼睛,聽到外面風颳得呼呼直叫。他一骨碌爬起來,走出帳篷。前半夜還安寧謐靜的大地,一下子狂風大作,咆哮如雷,沙粒嘩嘩地扑打在他的臉上,像針刺似的疼痛。
「口令?」
「艱苦。回令?」
「奮鬥。」從黑暗中走出了瘦小的新兵武潤學。
郗祁生問有沒有什麼情況,武潤學說一分隊的帳篷掀開了一角,他已經把它壓好了。
正說著,一陣狂風又把一分隊的帳篷掀了起來。狂風夾帶著黃沙,卷進了帳篷,朝一分隊長刁弋新的臉上直撲過去。
刁弋新一下子驚醒了,厲聲喊道:「起床!開燈。」
「停電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快!全副武裝。」刁弋新迅速穿好衣服,打著手電跑出帳篷,正好遇到郗祁生。「情況不妙,快去叫醒中隊領導。」
郗祁生朝中隊部跑去,迎面碰到中隊長許錦川和指導員英勇颯鏑。許錦川命令他火速叫大家起床,打好背包,看管好個人物品。
郗祁生拿起哨子,嘟嘟地吹起來。許錦川大聲吼道:「吹哨頂屁用,到各個帳篷去喊!」說完又讓他通知六分隊長組織氣象觀測人員監視天氣變化情況。
「趕緊起床,打好背包,原地不動,看管好個人的物品。」郗祁生大喊了幾聲,急急忙忙朝六分隊的帳篷跑去。在帳篷門口,他和端木艷嬌撞個滿懷,一下子把眼鏡撞掉了。郗祁生對端木艷嬌大聲喊道:「立即起床,全副武裝,看管好物品。許隊長命令你立即組織氣象觀測。」
「明白。」才提升為六分隊長的端木艷嬌返身走進帳篷,大聲喊道:「起床!柯美玫帶觀測組進行實況觀測,其餘人員全副武裝,看好自己物品,不要到處亂跑。」
郗祁生蹲在地上摸眼鏡,柯美玫出來一腳踩上了他,他哎喲一聲。柯美玫問他在這幹嘛。郗祁生說,眼鏡掉了。柯美玫一聽,也蹲下去幫他尋找。
這時,風颳得更急了,端木艷嬌打開手電,看見柯美玫和郗祁生正頭頂著頭蹲在門口。端木艷嬌早已掌握了柯美玫一直暗戀著郗祁生的情況,看到這一幕,十分生氣,心想都什麼時候了,還在……她用有生以來的最大嗓門吼道:「柯美玫,你磨蹭什麼?趕緊帶人觀測去。」
「我在幫郗祁生找眼鏡呢。」柯美玫摸到了眼鏡,一把塞給郗祁生,起身帶人跑步去了觀測場。
「嘩——」西北角的一頂帳篷被颳倒了。
「快起床,打上背包。把武器彈藥看管好,把自己東西看好。」許錦川冒著狂風,到各個分隊帳篷前一遍一遍地大聲呼喊。
「嘶——」一分隊的帳篷被撕開了。「不要亂動,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用布條堵住槍管。」刁弋新大聲地吩咐著。
「呼——」女軍人的帳篷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帳篷里發出一陣陣尖叫聲。「不要亂!抱住自己的被子,擠緊點,都蹲下。」許錦川趕過來對端木艷嬌大聲喊。
「哎喲!」一名女戰士被一陣狂風連人帶被子卷了起來,一下子刮出去好幾米。正在趕過來的副指導員丁書元一把將女戰士抱住,大聲說:「快蹲下,背著風蹲下。」
「嘶——」炊事班的帳篷被風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接著像水庫決口似的往裡灌沙子,灌得幾名炊事員眼睛都睜不開。
炊事班長一邊大喊著指揮大家護衛好炊事用具和糧食,一邊用被子蓋住副食品。兩名炊事員像兩尊泥塑像,死死地趴在主食堆上,面袋上面蓋著他倆的棉被。
司務長跑過來,大聲喊叫:「炊事班長,快帶人過去看住鍋碗瓢盆,把水缸蓋嚴。」
「是。」炊事班長讓身邊的一名炊事員把副食品看好,隨後叫上三名炊事員跑到當伙房用的那個帳篷,只見門已被吹掉。兩名炊事員一個箭步,躍到兩個大水缸前,水缸蓋已被風捲走,他倆全身趴在上面,緊緊地護著水缸。
炒菜的炊事員直奔調料箱,一看食鹽、胡椒粉、五香粉全吹翻了。他哭喪著臉,這可怎麼炒菜!再一看,食油瓶也吹倒了,不過幸好油沒有灑出來。他把三瓶食油護得緊緊的,生怕風再把它奪走。
這時候,風的呼呼聲,沙子的敲擊聲,帳篷被吹倒的嘩嘩聲,物品撞擊發出的桌球噼啪聲,人們的喊叫聲,成了一曲天籟合奏曲。但在這種不和諧的合奏曲下,人們享受的不是天籟之美妙,而是一種恐怖,一種懲罰。
發射中隊官兵們在黑夜中和沙塵暴搏鬥了兩個小時,天總算慢慢亮了。中隊領導把分隊長召集一起,簡單地聽了各分隊的情況匯報。全中隊的15頂帳篷,被刮跑了4頂,颳倒了5頂,撕裂了3頂,掀掉頂部1頂。許錦川、英勇颯鏑、劉興龍和丁書元四位領導,看著東倒西歪的帳篷和疲憊不堪的官兵,內心比昏暗的天空還要陰沉。然而,他們沒有把這種陰冷的氣色流露出來,畢竟他們是經過戰爭洗禮、見過無數慘烈場面的指揮員。
英勇颯鏑問風有多大,端木艷嬌說最大風速41米/秒,比12級颱風還厲害。
「這疙瘩的老天爺呀,要考驗咱們了。來吧!我們接受挑戰。」許錦川啐了口沙子,虎著臉對八名分隊長說,「回去做兩件事:一是收攏各自的物品,二是修復帳篷。」說完轉身問端木艷嬌自己能不能修。端木艷嬌是個要強的人,雖然心裡沒底,但她還是硬著頭皮說沒問題。許錦川從心裡愛憐她,也知道她的分隊女兵多,男兵少,便讓王來喜抽人幫她一把。
端木艷嬌回到女兵帳篷,還未等她說話,新兵趙蘭慧扭扭捏捏地對她說:「分隊長,俺的……唔……俺……」
「俺什麼?」端木艷嬌不耐煩地問她。
「俺的那個……不見了。」趙蘭慧低著頭說。
「看你,怎麼一場風沙把你颳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只見幾個女兵神秘兮兮地笑起來。柯美玫走過來,詭秘地在端木艷嬌耳邊說,趙蘭慧的秘密用品被大風吹到爪窪國去了。
「趕緊找去啊!」端木艷嬌一聽,也笑起來,「不管誰的,統統收回來。」說完,她也翻看了自己的用品,發現她的個人衛生用品也吹跑了。突然,柯美玫大聲喊叫起來:「不好了!氣象觀測記錄本刮跑了。」
這可是個大事,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過去從來沒有氣象資料,發射中隊進駐後,氣象分隊立即建立了氣象觀測站,才第一次有了逐日記錄的完整氣象數據。這些資料是他們這幾個月的心血啊!端木艷嬌當機立斷,派柯美玫和趙蘭慧把記錄本找回來。
柯美玫和趙蘭慧撒腿就跑出了帳篷。跑出幾步,趙蘭慧又折回來,問要不要把自己的衛生用品撿回來。
「找記錄本!都什麼時候了,還顧那些破玩藝。」端木艷嬌剛說完,又改口說,「碰上也順便撿回來。」
半小時過去了,柯美玫和趙蘭慧沒有回來;一小時過去了,她倆還是沒有回來。焦慮不安的端木艷嬌又帶著兩名女戰士沖了出去。端木艷嬌順著剛才柯美玫和趙蘭慧跑出的方向,一口氣跑出了三四公里。她們四處張望,急得大聲呼喊,然而那怒吼的風聲,把她們的喊聲掩蓋得毫無聲息。
「咱們分頭去找吧?」
「不行,那樣太危險。」端木艷嬌說完,拉扯著她們倆,繼續朝前搜索。
「那邊有人。」
在左邊一百多米遠處,模模糊糊現出了人影。端木艷嬌奔跑過去,終於看到了柯美玫和趙蘭慧。她倆身上掛著紅的白的黃的藍的花的男的女的褲衩和內衣,還有一件男軍衣兩條軍褲一頂皮帽,正艱難地一步步頂風往回走。柯美玫見到了分隊長迎接她們,從懷裡掏出兩個記錄本,使勁地朝端木艷嬌晃了又晃。端木艷嬌迎上去,緊緊地抱住了疲憊不堪的兩位戰友。
柯美玫邊走邊對端木艷嬌說:「我倆出門不遠就發現了一件短褲和一個乳罩,然後就順著風向,走了大概兩公里,找到了第一個記錄本。我們繼續朝前走,沿途一會兒撿到一件內衣,一會兒拾到一條短褲,最後在一個乳罩旁邊,找到了第二個記錄本。分隊長,我們終於完成了任務。我一看時間已經很長了,其他東西就去他的了。要不是遇到你們,我們還準備繼續朝那邊走呢。」
端木艷嬌不無擔憂地說:「要是再往右偏,不知拐到哪裡去了。」
她們往回走了一段,迎面來了幾個人。走近一看,原來是許隊長帶人尋找她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