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衛路二巷
2024-10-04 07:59:18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年輕時,老婆生氣時常罵我「巷子裡頭長大的娃兒」。那個時候我覺得這個詞有點兒貶義,帶點兒輕蔑和侮辱性質。於是怒氣沖沖地反問:「你又是哪裡長的?」老婆總是很傲驕地回答:「機關大院。」說這話時,她頭是上仰成45度角,眼神也是往上的,而我往往找不到適當的詞來打擊她。
其實,她說得一點兒沒錯,我真的是「巷子裡頭長大的娃兒」,屬於一多半在巷子裡長大的重慶人的一分子。20世紀60年代的重慶,或者比60年代遠得多的重慶,其實就是由高矮不一,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巷子織成的一張網,我們就是在網中游來游去的魚兒。
我家所在的那個巷子正式名稱叫「重慶市市中區捍衛路二巷」。這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山溝溝。從巷口往溝底走,落差大概是百米左右。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以及像樹根一樣分叉出去的巷子,巷子通往溝底後又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可一直通往嘉陵江畔,巷子裡住著密密麻麻成百上千戶人家。巷子兩邊是用木板、竹子、石灰、油毛氈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材料搭建而成的吊腳樓,其中也夾著一些老重慶常見的三四層高的「假洋房子」,這些在我的心目中紛繁複雜,宏大得像整個世界。
沿與巷口平行的一支小巷而進,進巷口拐幾道彎,上幾步石梯,就有兩棟樓高三層的「假洋房子」,中間夾出一條長約20米寬約2米的巷子,旁邊還有許多板房、吊腳樓。我家家門就在巷子中間。兩扇有雕花的木門,寬約3米,牆由半磚半篾塗抹洋灰而成,有些年頭的木地板、木走廊,搖搖晃晃的木欄杆,既是通往廚房的通道又是曬衣服掛雜物的陽台。「假洋房子」有上中下3層,樓下住一大家子人,主婦是「段代表」。我們一家6口人住中樓兩間屋,約35平方米。另有一約12平方米的小屋住一丈夫常年在外的年輕婦女,廚房兩家公用。樓上是一戶也姓羅的母女,母親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女兒是我一個小學的同學,比我低一年級。
印象中這條巷子是看不到天的,但是下雨時,雨水沿兩邊的屋檐垂直下來,水滴石穿,把巷子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坑。因為房子「當西曬」,夏天這條巷子就成了寶貝。屋子裡沒空調,巷子有「穿堂風」,下午五點後,四鄰八舍就把涼椅、涼板、涼蓆搬出來占位置。太陽落山,街燈亮起,這裡便是天堂。女人家長里短竊竊私語,男人搖晃著大蒲扇抽菸神侃。也有一家人擺個小方桌子吃飯。也有學生娃佝著身子就著小凳做作業。父親便把屋子裡的燈支出來,燈光下有煙霧繚繞,有笑聲響起,甚至還有歌聲傳來。對面那棟「假洋房子」住的是一位中學老師,她女兒比我大幾歲,唱歌唱得很好。每當這個時候,當老師的母親彈風琴,女兒便唱「馬兒喲你慢些走」,那歌聲在我聽來如天籟。坎下還有一男孩,跟我同年,每天晚上要唱「洞庭湖上好風光」,也唱得很好,那句「好風光」吼得上去,讓我仰慕不已。
晚上11點,當大人們談興漸歇,娃兒們睡意昏沉時,坎下那夫婦倆的哭喊聲準時響起。那男人是個「搬運二哥」,黑瘦精怪一「酒罐」,女人像是農村來的,有幾分姿色。男人每天喝酒喝到此時回家,然後就審問老婆,今天又和哪個男人調了情,然後就打她,很大的動靜,那女人的哭喊聲一直要持續到半夜。奇怪的是,巷子裡的人都習以為常,沒人勸架,也沒人干涉。更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女人依舊生龍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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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下是層層疊疊一片「捆綁房子」,時時有炊煙裊裊,時時有「二娃娃回來吃飯了,砍腦殼的龜兒子死到哪裡去了嘛」的喊聲響起。間或有兩個女人吵架,那叫罵聲此起彼伏,把祖宗八輩都一一問候,把家裡的醜事都翻出說。一巷子的人都在聽。罵歸罵,吵歸吵,家裡的男人裝聾作啞不插手。男人間有問題一般出去解決,絕不在巷巷裡動手。即使是在「文革」時期,也沒聽說有人在巷子裡打架,更不用說帶一幫人來巷子裡打人這種事。巷巷有巷巷的規矩。倒是有這麼回事,「文革」期間,有段時期鬧強盜,巷子邊緣有一家單門獨戶,女人一個人在家,半夜三更突然敲響了洗臉盆,一會兒工夫,巷子上下一坡人家密密麻麻都敲起了洗臉盆,絕對像鬼子進了村。膽大的男人女人拿起棍棍棒棒找到聲響的源頭,一看原來是這女人一個人在家夜深人靜害怕,敲洗臉盆壯膽。男人女人們齊聲罵:「狗日哈婆娘!」然後回家睡覺。
這裡還有一個特點,整個二巷還加上周遭的巷子一大片沒有一座公共廁所。於是每天早上,每家每戶的某個人都提著尿罐,經二巷到捍衛路再到黃家埡口,走過路口的郵局左拐進一小巷再走20米到那裡的公共廁所倒掉。倒尿罐成了二巷乃至捍衛路的一道風景,也成了我最大的噩夢。你想,我就讀的捍衛路小學就在二巷口下去不到200米的距離,街上同學來來往往,我提個尿罐穿過半條街,難免被同學特別是女同學撞到,那種難堪沒法形容。
那時,我最怕家裡來客人,特別是男客人。來女客人還好,女客人總不至於在別人家解手,她們總是由母親或我們領著到黃家埡口的公廁去。男客特別是父親那些侃侃而談的朋友就不行了,茶喝多了就要找廁所,偏偏父親還給他客氣:「就在尿罐屙。」那人還真不客氣,真的就屙了。滿屋的「嘩嘩」聲和臭味瀰漫開來,不多會兒,父親就會叫我們去倒尿罐。那時心頭那股氣喲到現在都沒消。
這裡還有一道風景:每天上午10點,有一位中年婦女會挑一挑糞到一號橋嘉陵江邊的糞船上去。這是她的工作,每天如此,從不間斷。這位大嬸是巷子裡最受尊敬的人。一方面她是二巷的時傳祥,北京的時傳祥是光榮的,重慶二巷的時傳祥也是光榮的。另一方面,這位大嬸決定著誰家的尿罐可以倒在她的糞桶里,誰家的不行。我們為了避免提著尿罐穿過大街的尷尬,都討好她,多遠見她臉就堆滿了笑容,弟弟妹妹後來和她的關係搞得很好,以至於每天到了倒尿罐的時候,她會主動通知他們。她總是挑著糞桶從容淡定地走過,無喜無悲,滿臉顯露出來的都是她的尊嚴,絕無半點卑微。她有一個女兒,比我大好幾歲,在學校里也頗受尊重,是整個捍衛路小學的少先隊大隊長,後來保送進了四十一中。
我家這棟「假洋房子」坐落在一塊紅色的岩石上,這種紅岩在重慶很常見。岩石的縫隙中長出一棵很大的構樹,裸露的樹根包裹了半個地基,根系狠狠地插入岩石的心臟。樹冠緊貼著屋子的木質走廊。春天構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像一朵朵小小的麥穗。夏天樹上就長出紅色的類似草莓的果實,我嘗過,很甜,很招引各種昆蟲。最吸引我的是樹上的「金母兒」(金龜子)和「牽牛」。「金母兒」身披綠色泛著金光的鎧甲,性情溫順,非常漂亮。你可以捉來讓它順著你的手指頭爬來爬去,它也不飛走。「牽牛」是一種兇猛的昆蟲。剛捉到的時候,它的頭擺來擺去,發出吱吱的聲音,一對剪刀般的大顎不停地咬合,脖子兩邊還長有兩顆兇惡的尖刺,很不好惹。但是它有一對黑色的大眼睛,一對像錦雞尾一樣的觸鬚,很像神話中的妖怪,或是京劇里的武生。還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蟲兒「林啊子」(知了)。遠處聽它鳴叫得最是鬧熱,走近卻怎麼也看不到它。巷子裡有本事的男孩,捉一大串「林啊子」提在手上,鳴響不已,逗我們眼饞。
坐在我家的木走廊上可以望出去很遠很遠。藍色的天空上飄著朵朵白雲,遠處的嘉陵江泛起白光,江面上有輪船鳴笛來往,江對面的長安廠歷歷在目。二巷裡的居民大都是鄉下人,「文革」年代他們甚至沒「鬧革命」的資格,大都是「文革」的旁觀者。那時的我在木走廊的一角搭建了一個籠子,養了幾隻鴿子。沒事就望著天空中的鴿子飛翔,聽鴿哨悠揚迴蕩。
這就是我生長的二巷。一個鐫刻在我生命里的鄉下人的世界。佛、道、儒都講入世出世。入世即做凡夫俗子,像凡夫俗子一樣去生活,以此悟道。出世便是離去,脫離凡人生活,超凡入聖。「以入世的態度做事,以出世的態度做人」。許多年以後,我在想,我曾經在一個叫二巷的地方生活,在那裡度過了我的小學、中學年代。那裡一沙一世界,一歲一枯榮。我或許早已在此入世,但是我在此間悟到了什麼?即便是離去也應該不算出世,因為我離悟道還遠著哩。又或許,我們根本不要出世,因為我們原本就不羨慕神仙,就如二巷的人們,做一棵小草不好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又來到捍衛路二巷,原來的二巷層層疊疊的房子連同它成百上千戶居民隨著舊城改造早已不見蹤跡,光禿禿的山溝溝顯得很小,讓人懷疑它能否裝下得那麼大一個世界。「經不過的似水流年,逃不過的曾經少年」。我回得去過去,回不去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