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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師娘上吊

2024-10-04 07:57:03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六八年的後期,社辦林場已名存實亡,完全要靠國家補助和救濟過日子,「撤場插隊」就應運而生了。我早就厭倦了林場那種動盪不安、缺吃少穿的日子,所以立即就和劉兒帶上一個小被蓋卷、幾件破衣落戶到了五大隊五隊。下隊幾年,和生產隊社員相處得十分融洽,建立起深厚的友誼。加之我會木匠活,常去給他們免費做桌椅床櫃,還有較豐富的科學文化知識,懂一些醫學常識,更是得到他們的尊重和喜歡,甚至有些老農要給我「說媳婦」,叫我「早插秧、早打穀,早生兒子早享福」,真是盛情難卻。

  在高家梁院子裡,我的木工師傅一家和他的養子一家跟我們關係都很好。他養子是副大隊長,兼公社的公安員,我們有什麼困難,只要一說,就儘量想辦法解決,家裡有點什麼好吃的都要喊過去吃,特別是弄到點魚呀、野味呀都要喊過去同享。院子裡經常有知青來,而我們才種上的蔬菜沒法吃,師娘就叫我們到她地頭去割,常端她做的稀辣子、豆瓣、漬的鹽菜甚至可賣錢的核桃、板栗、向日葵給我們。這種深沉的關懷使我真切地體會到山區人的淳樸厚道,對於我們這些遠離家鄉和親人的遊子來說,感受到了家和親人般的溫暖。

  師娘姓杜,四十上下,中等身材,平日裡整天都在忙碌,養有一頭大黃牛、兩頭架子豬、一大群雞,還有一大片自留地,洋芋蔬菜種得又多又好。閒下來手上都沒空過,不是縫補衣裳,就是納鞋底襪底,怪不得我們才到通江時,就聽說通江婦女最能幹,最吃苦耐勞,有句俗話叫「要吃通江飯,婦女打前站」。通江的男人們除耕田犁地背負重擔,回家後就基本不幹家務,坐在火塘邊烤火抽菸,等老婆把飯菜煮好端上來,晚上等老婆鋪好床,洗腳水端來。吃飯時老婆還不能與公婆丈夫同桌,站一邊侍候,誰碗裡沒飯了,還要接過去盛飯,雙手遞上,待大家吃完下席了,女人們才能上桌。通江女人當時的現狀就是如此,我在農村跑了二十餘年,真是太了解她們了,對通江婦女的命運十分同情。

  師娘儘管整天都忙,但事情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幹活從從容容,身上衣裳穿得乾乾淨淨的,頭巾也包得整整齊齊,說話始終是輕言細語的,至今我都記得她常說的一句話:「文級,你師傅喊你過去說個話(實是叫我過去吃肉喝酒)。」比起同院的兒媳婦能幹多了。師傅家只有老兩口,養子是分家獨過的,他們小日子也很紅火。我師徒二人冬閒時常聯手出去修房子,做嫁妝,一冬下來也能掙百十元,生活過得比較富足,但美中不足的是他們沒有子女,沒有自己親生的兒子。大概私下裡也常抱怨師娘,但當外人面從沒聽說過什麼。

  一九七〇年冬季的一天夜裡,師傅到我家來說師娘不見了,晚飯沒吃就不見了,直到這時都沒回來。我說:「你們吵架了嗎?」師傅說:「沒有,我們只是爭了幾句她就出去了。」又聽其養子說,爹爹經常罵娘是不下蛋的雞,你要我「斷後」什麼的。我一下就明白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山里人最擔心的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師娘不能生育,所以永遠都抬不起來頭來。我忙說:「我們趕快四下里找吧。」於是分成幾路,提著馬燈、打著火把,滿山遍野地去搜尋、呼喚,直到半夜也不見個蹤影。恁大的山林,藏個人還不容易,有人說是否叫鬼迷倒了,放幾槍驅驅鬼試試,我用火藥槍放了三槍,也沒有人回來。大家聚在師傅家裡正商量著什麼,忽然看見師娘從門外走進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找得我們好苦呵!你藏到哪去了嘛?」師娘悄悄對我家的倆女生講:「姑娘啊!我怕你們住在院子裡害怕,不然我不會回來了,我的後事早準備好了。」大家都勸她想開些,不要自尋煩惱。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春節。

  初春的一天早上,我在院子裡擺開木匠傢伙,準備為朋友做架木床,師娘走到我的馬凳前,交給我一大串鑰匙,叫我下午時分打開門讓雞進窩下蛋,說完就匆匆出工去了。我埋頭苦幹直到太陽偏西,突然看見師娘回來了,我說「收工了」,她哼哼兩聲,在馬凳上拿了鑰匙就進門去了。不一會兒又開了對著院壩的臥室門,翻箱倒櫃找什麼東西,不一會兒收拾停當把門鎖上,又走到我馬凳前將鑰匙交給我說:「等你師傅回來交給他。」轉身就走了。我追上前問:「你到哪裡去?」她嘟嚕了什麼,我也沒聽清楚,又繼續刨木頭去了。隔一會兒我覺得不對勁,又跑到院子邊去看看,去山上山下的路上都沒見人影,這人還會騰雲駕霧?我正納悶著,抽出支煙到下房(師傅養子伏正聰家)點火,伏正聰岳母在火塘邊帶孩子。她說你師傅家樓上聽到「撲鼕」一聲,我心想這麼快就有小偷光顧,跑到馬凳邊,操起利斧就跑到四周察看,這裡里外外門都緊閉著,不可能是小偷進屋,可能是貓在樓上想偷臘肉吃,便沒理會,接著又做自己的木活去了。

  當太陽快要落山時,院子裡又匆匆走來了一個人,是平日裡與師傅家要好的何大伯,沖我就問:「看見你師娘嗎?」我說:「走人戶去了。」他說:「有鑰匙嗎?快把門打開。」我趕忙掏出鑰匙把師傅家的大門打開,邊問:「出了什麼事嗎?」他著急地說:「你師傅家的牛摔死了,隊長要她賠一條牛,你師娘就哭著先跑回來了,快把歇房門打開。」「快上樓看看!」

  我跨上木梯才三四步,即看見一個人吊在大樑上,我大叫一聲:「不好了!有人上吊!」也顧不得恐懼,急忙上去抱著下垂的雙腳,叫人先上去解索套。上去的何大伯心慌手亂就是解不開,我忙叫跟上來的知青蔣某,快去馬凳上拿斧頭來,一斧斬斷索套,師娘一下就倒在我肩上,我急忙放在一空床上,做人工呼吸。師娘穿戴一新,幾乎把所有新的好的衣褲都穿在了身上,足有十件之多,怪不得一小時前我覺得她像是要「走人戶」,原來她是要命赴黃泉!

  我做了約半小時人工呼吸,累得滿頭大汗,實在不行了,又叫蔣某按了一陣,又叫伏正聰準備姜開水,又叫把我銀針拿來,刺人中、刺跟腱、十宣放血,把我平生所學的醫學急救常識都用上了,也未能救活平時待我如母親一樣的師娘。我真恨自己沒有回天之術,恨自己太愚蠢,沒有腦子,如果她回來時我多問幾句,如果老太婆告訴我樓上有響動,我開門上樓看看,可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悲劇也不會上演,也許是我的無知斷送了師娘的性命。一個善良、勤勞、寬厚的中年女人,就活活被習慣勢力吞沒了。

  在師娘下葬的日子裡,我看見一個懷孕的中年婦女出現在院子裡,幾天都沒離去,我問伏正聰是誰,他說是別人給師傅介紹的新師娘。聽後我真替師娘難過,夫妻一場二十多年,屍骨未寒且還未下葬,新人就迫不及待頂班來了。女人就像家裡一隻瓶子,摔壞了換一隻就是,哪有什麼恩愛感情。師傅也不是個東西,沒有悲傷、沒有懷念,就迫不及待地討老婆,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壞老頭。自此,我足有半年時間未跨他家門坎,也從未稱呼過那位「新師娘」。那位新師娘幾月後就為師傅生下一女兒(但也是別人的種)。

  

  年末我遷到另外一個生產隊,臨行前師傅非要請我到他家去,為我餞行。師徒相對喝悶酒,大家都不說話。酒過三巡,師傅這才說話:「文級,我把你得罪了嗎?為啥半年都不登家門,不跟我說話?」我想反正要走了,不妨把話說開,我說:「你對師娘太冷酷無情了,跟你二十多年,因你的抱怨責怪,含恨死去,屍骨未寒你又另找新歡,你對得起與你共建家業、同甘共苦的師娘嗎?」師傅聽後說:「你原是為你師娘死的事跟我生氣,我何嘗不想你師娘好好活著。結婚二十多年,我們都是和和美美的,只是夜深人靜,火塘邊只有我兩口子,實在是感到冷清得很,對她偶有抱怨,她就受不了尋死尋活的,我有什麼辦法。還有周圍那些搬弄是非的婆娘,她受得了嗎?我一個男人家,又是豬又是牛的我又不會做飯洗衣,這日子怎麼過嘛?」他倒有一肚子苦水說給我聽。想來也是,大多數中國人的愛情都是很實在的,農民的愛情更是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男耕女織、生兒育女,誰破壞了這種平衡,這個家庭就難以維持下去。

  直到三十多年後的一九九九年,和原來插隊的幾個知青,不,已經是些老頭老太婆了,又爬上這個院子裡來看望師傅一家,憑弔師娘時,師傅及伏正聰兩家已是兒孫滿堂。只有師娘的墳頭仍靜靜躺在院後的山坡上,聆聽著山風的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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