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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汪家福之死

2024-10-04 07:57:00 作者: 鄧鵬 主編

  柏埡林場的團支書叫汪家福,是我們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出身於歌樂山街道上一個開相館的人家。他學習優秀、待人誠懇、面目和善,長得像女孩子一樣漂亮。據他跟我講,四歲以前媽媽一直把他打扮成女孩模樣,男女知青都很喜歡他。到林場後,他被團員們推選為支部書記,更是吃苦在前,以身作則,累活髒活搶著干,誰有思想問題總是做耐心細緻的工作,解開心頭疙瘩。對公社或場裡布置的工作,總是積極熱情地完成,渾身都洋溢著青春活力和使不完的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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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開始後,有一件事情對汪家福的精神有很大的打擊。一夥知青砸開了公社文件櫃,翻看了一些安置文件和知青檔案,其中有份文件將知青的出身表現分為四類,誰是幾類很快就四處傳開。好像汪家福和我都不在第一類而在第二三類人中,我當時並不在意這個分類,照樣我行我素,汪家福則不然,聽到這些傳言後則十分消沉。有次私下裡對我說:「怪不得第一批建黨積極分子培訓班沒有我們。」他心想自己出身雖然不好,但一直以來都是要求進步、積極向上的,一切行動都聽黨的,為什麼他們仍然不信任我,把我打入「另冊」,記在他們的黑名單上……自此以後,他發生了很大變化,場裡的事也不再關心了,而且在林場裡經常見不著人,不知去了何方。後來聽說參加了一個知青群眾組織——「紅雲戰團」,他們的宗旨是「砸爛社辦林場」。

  照現在看來,當時的行為十分幼稚可笑,但那時狂熱的青年男女根本不顧一切,去追求著理想中的「伊甸園」。聖西門、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潮正在他們身上泛濫。當時「紅雲戰團」內部也有兩種不同觀點,鬥爭也十分厲害,但左的思想總占上風。如果再這樣搞下去就要走極端,要出事。當時我也在其中混了一段時間,我由於家裡有幾個兄長當過右派,時刻告誡自己不能再出什麼亂子了,因而言行上總難免保守右傾,與這種左的思潮格格不入,隨即與幾個好友脫離「紅雲戰團」,回到了本公社和林場。臨行前家福來送我,我告訴他:「你們行為要有所收斂,不要給別人當槍使,做什麼事情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看他穿得單薄,還將自己穿在身上的一件夾襖脫給了他。

  回到林場和公社後,我和翟克建在新民公社,應各大隊的要求成立了農民協會,主要任務就是協助公社黨委「抓革命、促生產」,禁止各「造反組織」隨意揪斗公社幹部,也不准幹部們躲在鄉里不回來抓生產和處理日常事務,還要調解農民糾紛,登記結婚離婚,發布生產通知,組織會議等。

  我們在公社三四個月時間裡,不時傳來林場知青的消息。六月二十七日,有知青來報告,昨天晚上沙溪打了一整夜槍,打死了不少知青。我們艱難地趕回沙溪場口,見到了幾十名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知青,其中有許多一中的同學。簡單告知情況後,我們商量決定暫向新民方向撤退,待養好傷後再回各自的林場。於是大家相互攙扶著,背著重傷員向新民方向撤退。在這些傷員中,我沒有發現汪家福,不知生死如何?

  沿途不時受到冷槍襲擊,隊伍行進得十分艱苦。當四十五人的隊伍走到中途一個公社鹽井時,又受到了武裝人員圍攻毆打,我的左胳膊差點被打斷。其中我場知青王安心肚子上中了一槍,血水一股股朝外冒,不停地慘叫,無醫無藥,我們也無可奈何,只好用白布包紮一下,吃點止痛藥(腸子打斷了,天知道起得了什麼用)。我們被武裝人員關押在一所農中校內,沒吃沒喝又過了一夜,只聽王安心不停地慘叫:「我要死了!我想回家!……」

  第二天一早,跟區上的「支左」部隊聯繫上,才將王安心抬到區醫院。聽護送的人後來講,王安心送到區上後,由醫院雷醫生開的刀,把腹腔里腸子搬出來,有三根腸子被打穿,腹腔里滿是糞便,子彈頭卡在盆骨里,沒有取出來,待身體強壯後方能做二次手術。中午時候我們才發現,看押我們的已不是武裝人員,而是一些當地的組織人員,我們人多勢眾,也不怎麼敢管我們,我們隨即撤退到了新民林場——柏埡寺。

  此時的林場到處一片狼藉,已被造反派洗劫一空,真是令知青有家難歸啊!休整幾日,又沒什麼吃的,其他林場知青也就紛紛散去,林場留下不足十個知青,過著缺吃少喝的悲慘日子。

  九月十二日,接到從公社帶來的一個口信,說我們林場的知青汪家福在洪口淹死了,叫我們派人去打撈收屍。聽到這消息,幾個女生都哭起來了,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汪家福,怎麼好好的一個人,說沒有了就沒有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當時正下著霖雨,已經下了好幾天了,山洪四野,到處霧茫茫一片,根本沒法出門,但為了救同學,也顧不了什麼,六位同學冒雨出門了。路上之艱難危險,並不亞於鍾家溝遇險,至今想起都令人膽寒。六十里雨里水裡爬滾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趕到洪口,看著奔騰咆哮的河水,寬闊的河面,高聲叫著「汪家福,你在哪裡!」

  負責接待我們的是區府一位周區長,告訴我們說:「汪家福是和另一個知青岳學柏一起游水渡河的,當時橋面已被洪水淹沒,又沒有渡船,他們急於想過河到洪勝林場去,岳先下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游到對岸,而汪則因水性不好被洪水吞沒。」又說:「等雨小些我們組織力量打撈。」在洪口等我們的還有岳學柏,他是文勝林場的團支書,他也告訴了我們詳細情況。

  第二天雨小了一些,洪水也退了一些,區政府組織了三艘漁船打撈。船上人用繩子系個竹篼在河裡拖來拖去,若遇衣裳軟物則可勾起來。我們有時也上船幫忙,在河邊指揮,撈了兩天毫無結果。第四天早上有人報告區上,說在下游十五里處松溪公社境內發現一男屍,身上只穿了條內褲,已經有味了,我們初步斷定就是汪家福,我叫其他同學先去打撈起來,我隨後即到。我找周區長批了五丈白布、五斤白酒,並對周區長表示了感謝,然後匆匆趕到松溪河邊。

  看到躺在石頭上的汪家福,真令人百感交集。當時屍體幾乎讓人難以辨認,但右唇上的黑痣和兩顆尖尖的犬齒以及手上的灰指甲,讓人斷定就是汪家福。我們用白布將屍體包裹起來,又在農戶家裡砍了兩根竹子,做成一副擔架,抬著汪家福回到林場。

  為安葬汪家福公社支付了一百五十元錢,在鄉里買了一副棺材,是比較好的那種,由於身體發腫,差點放不下去。安葬地點就選在柏埡寺後山上,可以俯瞰整個林場,並鐫刻了一塊墓碑「重慶知識青年汪家福之墓,一九四四至一九六八」,在墓地四周種上了二十棵杉樹。二十四歲青春年華,就永遠埋葬在這塊土地上了。連續近半月,有四鄉各地知青前來弔唁,其情景非常悲壯。

  有人說汪家福死得其所,為理想而死,重如泰山,有人說汪家福一死百了,否則「秋後算帳」日子難過。我們是同場室友,我知道他是懷著一肚子委屈、失望、失落的心態尋找新的寄託、新的平衡、新的出路。當時知青中有個提法叫作「四塊錢一條的命」(即當時每月生活費四塊錢),所以對命運前途甚至生命都看得淡,無所謂,做出一些反常的事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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