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豬夢破滅記
2024-10-04 07:55:31
作者: 鄧鵬 主編
大竹 郭慶渝
作者簡介
郭慶渝,男,生於一九四八年。重慶市解放碑民辦中學初中畢業,一九六四年八月上山下鄉到四川省大竹縣石子區石子公社林場,一九六九年插隊落戶。一九七一年招工到大竹縣柏林煤礦,一九七八年任柏林煤礦子弟校教師,一九八〇年調大竹礦務局宣傳部,一九八三年就讀於成都煤炭管理幹部學院,一九八六年任《大竹礦工報》編輯部編輯、主任。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
在當「老知青」的時候,我們曾有過一次破滅的「餵豬夢」。
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兩年,重慶有近一萬五千名初中、高中應屆畢業生和社會青年到川東北廣大山區的「社辦場」——達縣地區的農村人民公社專為安置重慶知青而辦的林場、茶場。筆者即是其中一員。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的一九六七年,我們在全國大動亂中,也開始「砸爛社辦場」,因為它是「修正主義溫床」,是「世外桃源」,是「烏托邦」。這當然只是我們堂而皇之的理由,其實是想通過「造反」來達到另外的目的,比如回重慶、進工廠、去邊疆的軍墾農場等等。豈料結局反而比原先還不如。一九六九年,社辦林場倒真給「砸爛」了,而我們卻被通通「就地解決「化整為零」,「第二次下鄉」,「一個也不能少」地成了插隊知青。
我和妻子分別於一九六四年和一九六五年下鄉,並同在一個社辦林場。一九六九年撤銷林場時,我倆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插隊落戶便照顧我們,分在一個生產隊。隊上為我們蓋了一門而進的兩居室,另有廚房和豬圈。那時,我們公開的關係是戀人,但鄉親們卻一笑置之:「都住一個屋頭了,不是兩口子是啥子!」因而,特地為我們修了豬圈,這是居家必備的硬體設施。
由於一開始我們就被視為「一家一戶」,因此與其他單身的知青相比,得到的照顧就要少得多。比如幾個月之後,我們就再也不好意思輪流到農民家的糞池挑糞淋自留地了,而要靠我們「自產」的肥料去對付,這顯然是遠遠不夠的。那麼出路就只有一條,跟所有農民家庭一樣——餵豬。
我們很快湊足了錢,買回來兩隻小乳豬。豬太小,我們暫時還不放心把它們放在圈裡,就找來一隻籮筐,鋪上穀草,為它們做了一個舒適的窩,放在廚房裡。
兩隻小豬又白又嫩,煞是可愛,模樣乖得就跟寵物一樣。當然,那時我們不可能有養寵物這樣的「小資情調」,哪怕展開豐富想像,也都是十分實際的:……在我們的精心餵養下,豬兒的體積與日俱增,而糞池的肥料也用之不竭,自留地里蔬菜品種繁多,長勢喜人。終於快要過年了,兩頭肥豬每頭少說也有一百多斤。請老鄉幫忙抬到街上,交給食品站,不僅拿到了現金和補貼糧票,還背回來大半邊豬和一部分邊油。邊油熬了存入罐中,待日後細水長流享用;豬肉則熏成一塊塊臘肉,一半自享,一半背回重慶帶給家裡。但見親人們喜上眉梢,我們也倍感得意,牙口欣慰……
那晚,我倆就是在這樣的美好憧憬中入睡的。
「夢」這個詞,可以用來表達兩個相反的意思:一是「美夢成真」,再就是「做夢去吧」。可憐我們的「餵豬夢」,則屬後者。
第二天一早起來,我們首先關心的當然是那兩顆「希望之星」。一跨進廚房,眼前的一幕頓時讓我們的心提了起來:籮筐翻倒一邊,空空如也,豬兒不見了!廚房小而簡陋,無處可藏,肯定是跑了!
我們急忙返身出門,「豬兒喏——喏喏喏喏」地呼喚著,四處尋找,卻怎麼也得不到回應,覓不見蹤影。
灣里一個農民聽了我們的述說,吃著葉子煙,不緊不慢,把握十足,一副預言家的樣子,為我們鎖定了地點:「去糞池找找看。」
我們雖將信將疑,但還是立馬照辦。我倆把腦袋差不多都要伸到豬圈底下了,果然發現糞池上面似有什麼漂浮物。趕緊握了糞舀子去撈,還沒等把東西上來看個清楚,心頭已經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小豬剛剛隔奶,半夜裡還習慣性地要找奶吃,它們是從我們為雞所開的進出口鑽出去的。豬小視力弱,又是黑夜,瞎竄至糞池邊,糊裡糊塗就掉下去了。
後來和人講起這事,我們總是邊講邊哈哈大笑。其實那個時候,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簡直讓我們欲哭無淚。
豬已死豈能復生。痛定之後,我們開始著手處理後事。雖然豬兒灌了一肚子糞水,但我們還是捨不得丟——那可是花錢買來的呀!
我們決定吃掉它們。
我們燒好開水,把它們洗了燙了,但不知為什麼,就是刨不下來毛,費了好大的勁,也只是刨掉零星幾處,看上去就跟皮膚長癬似的,其狀醜陋,令人噁心。這時也就更加感到臭氣烘烘了。
終於,我們泄氣了。
我們在屋前地壩邊挖了個坑,掩埋了小豬,然後在上面栽上兩棵南瓜秧。記得那年我們的南瓜結得相當可以。
我們的餵豬經歷就這樣在一天之內「虎頭蛇尾」地結束了。
因為不再餵豬,肥料短缺的問題就始終是我們擺脫不了的一個困擾。有天清早,妻子起床就不見了。我以為她去了自留地。等我煮好早飯,她回來了。只見她頭髮紛亂,額有細汗,一手提箢箕,一手持掏扒。箢箕里裝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坨一坨的狗屎。原來她是撿狗屎去了!路邊地頭的狗屎,不說「眾目睽睽」,至少也是「有目共睹」。而當時在農村,撿狗屎的人也極少,婦女就更沒一人。插隊後,我們聽人說,當地只有一個人最勤快,是個老地主,他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撿狗屎。原來妻子的積肥靈感竟來自那個佝僂的身影!這些被專政的「分子」,經過歷次運動,尤其在進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革」之後,早已是不知有羞,何論體面了。可我們畢竟是從大城市來的知識青年啊!
面對妻子的超脫,當時我的心情真是肅然而感動、慚愧而心酸。
時至今日,每每憶及那段插隊落戶的日子,我們都會被自己當年的吃苦耐勞、頑強堅忍所感動。知青歲月是蹉跎歲月,但那歲月也給我們留下了一筆特殊意義的珍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