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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處絕境時

2024-10-04 07:55:11 作者: 鄧鵬 主編

  通江 唐林林

  作者簡介

  唐林林,女,一九六五年南開中學高中畢業下鄉到通江縣斯波林場當知青。後返城任重慶市渝北區中學高級英語教師。現退休。

  一九六五年高考落榜後,我和我的同學們懷著滿腔的熱誠去四川北部的通江縣,成了當時遍布巴山的社辦林場的場員。就這樣,我們把最美好的年華、人生僅有一次的青春留在那雲遮霧繞的大巴山深處,又了無痕跡地離開了那裡。於是,在我們的人生里,似乎留下了一段空白,一段永遠無法抹去的空白。然而,那真的是空白嗎?當然不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席捲千萬學子的上山下鄉運動留給我們這一批老知青的,其實是刻骨銘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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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茨威格說過,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世界上一半的人都可以成為聖人。然而時光無法倒流,我不願意我的後半生浸泡在這「痛」里,於是,我使勁地咀嚼那「空白」,咀嚼大巴山所給予我的——我失去的同時也僅有所得的,物質的與非物質的,肉體的與精神的,一種如同連綿的大巴山一般的「韌」。

  這「韌」孕育於磨難,分娩於絕望。

  你去過大巴山嗎?逶迤的大山望不到頭,茂密的青?林看不見天,大山深處,人跡罕至,十里八里不一定有個人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社辦林場在「文化大革命」的衝擊下紛紛解體,我和幾個同學結伴插隊落戶,在通江縣的斯波鄉李公祠堂安下了家。幾年後,有些人自尋門路離開了那裡,去修鐵路、代課什麼的,我的能歌善舞的妹妹也讓我設法送到縣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去了。他們人雖然走了,可身份還是知青,口糧還得在生產隊裡分。因此,除了獨自一人應付家裡、地里的所有活路外,收穫時節我還得替妹妹和她那去修鐵路的男友分回口糧,曬乾揚淨,背到二十多里外的大田壩糧站去賣了換成「糧食調撥單」,再給他們寄去。

  說起分糧,由於山里人煙稀少,一個生產隊就那麼五六個院子,分布在上下二十多里的山路上,加之打場、過秤、算帳,一整天下來,動手分糧總在夜裡。因此,每逢分糧,生產隊的各家各戶除留下一個老婆婆煮飯外,男女老少一起上陣,把分得的糧食一趟背(山路崎嶇,只能背不能挑)回家,誰也不願在濃黑的夜裡去摸山路走第二趟。

  有一次分糧,按一個成年人分六十斤穀子算,三個人共分一百八十斤,這是我從未背過的分量,一時我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四周黑漆漆的大山的輪廓,我一咬牙,點上向日葵稈做的火把,請別人幫著將尖底夾背(山里背東西用的一種工具,類似背篼,形似喇叭)背上了肩。一百八十斤的分量壓在背上,那滋味現在已全然不記得了,只是詫異當時何以背得起來。反正,渾身冒著汗,腿打著顫,一步一步地,眼看就要挪到住處了,突然,腳下一虛,腿一軟,人滑進剛割完穀子的半乾的田裡,尖底夾背斜擱在田坎上,穀子灑在了田裡。此時的我,想喊,明知沒用,遠處那星星點點的火把都已相繼消失在層層山坳里了,想哭,哭不出來,沒有了哭的力氣;又仿佛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願意想,只想一動不動地斜躺在田坎上,任憑山里那凜冽的夜風來吹,讓自己融化在沒有生命的夜色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掙扎著把手臂從夾背的竹背帶里退出來,反手穩住夾背,慢慢立起身來。不知自己在那兒躺了多久,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只聽見山風在老林里呼嘯,林濤有如海濤一般,從四面的山頂狂嘯著向我壓下來,頃刻間就要將我吞沒似的。山是那麼的大,我是那麼的小,夜是那麼的黑,天地間似乎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什麼也不顧,使勁晃燃已沒有了火苗的火把,站在田裡,憋住一口氣,一使勁,奇蹟般地將夾背背上了肩,穀子灑落進我的後頸窩,背上立刻如瓦渣錐著一般疼痛。我好不容易才將腳從半乾的田泥中掙出,好不容易才蹬上田坎,又好不容易才就著剩下的一點火把頭回到祠堂里。擱下夾背,抖出貼肉的穀粒,找出平時捨不得用的電筒,我返身回到那條田坎上,將灑在田裡的穀子連泥帶水捧進夾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住處,放下夾背,我就一頭栽在床上……

  第二天,我沒出早工,找來一個竹篩,在院壩里將髒穀子淘洗乾淨,晾在祠堂前大田裡的一塊石板上。那年頭,糧食就跟人的命一樣重要,何況妹妹和他的男朋友正一心指望著我給他們寄去「糧食調撥單」。

  幾天後,我背穀子去糧站賣。下山十多里,上山又是五六里。當我蹬上山道的最後一步石坎,來到大田埂,只覺得眼前一亮,天地都變得格外開闊。秋日明亮地照在壩上,四周山坡上青?林黃綠相間,一排青瓦白牆的庫房在壩里一字兒排開。糧庫的院牆外,越冬的青菜剛育出菜秧子,綠油油的,母雞咯咯咯地尋食,半大雞仔早已離開母親,在菜地里追逐著,嘰嘰地嬉鬧。整個大壩沐浴在陽光里,沒有一絲兒陰影,充盈著生命的氣息。幾天前那個漆黑的夜裡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只有一片明媚的陽光,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生活美好,勞動美好,活著——真好!我長長地吁了口氣,聳聳背上的夾背,穩步向糧站走去。

  轉瞬之間,這事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三十多年裡,我在工作中、生活中曾遭遇過許多坎坷與打擊,但每當我覺得自己快要「熬」不過去了的時候,它就出現在我的眼前,那陽光灑滿的暖意融融、生意盎然的大田壩。我知道,它將伴隨我走完我生命的全部旅程,溫暖我,幫助我,使我有力量去拒絕「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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