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年早夭,孤墳淒涼
2024-10-04 07:53:37
作者: 鄧鵬 主編
劉全生,竹竿一樣清瘦,面少血色,眼眶下陷,但卻能說會道。他原是重慶第二鋼鐵廠的子弟,似乎初中都未曾畢業,為什麼會陰差陽錯地跟著畢業生們一起下了鄉,不得而知。但聽說其父母輩有些什麼問題而並非純正的工人階級,再從他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推斷,其家庭也頗為清寒。他在一九六五年的夏秋之交和我們一起來到了高峰岩人和寨。或許因為不夠強健的緣故,年齡最小的他在勞作時有時會偷懶,而嘴上的動作往往會比手上的動作更多。見他沒有什麼勞動力,又好說好動,老場長向道榮決定調他去巡山,任務是監察是否有人亂砍伐林木。
劉全生很喜歡和那條黃狗玩,據說小動物往往會喜歡小孩子,黃狗「毛子」似乎也知道劉全生年紀最小,在眾多人里最樂意親近他。劉全生時常帶著「毛子」去巡山,在巡山時他倆常常會去串串農戶的門,牙尖嘴利的劉全生在此時會變得口滑舌甜,最終會從那些雖異常貧苦卻樸實慈祥的農家老太太手裡哄到一條烤得香香的玉米或一隻糖心紅薯。總之,劉全生的多嘴多舌雖然令大家有些討厭,但他自由而較為輕鬆的工作令眾人羨慕不已。
像「毛子」一樣活潑好動的劉全生通常會較我們更早收工,回到人和寨後仍然和「毛子」一起玩,或與丁嫂說輕薄話,或坐下來幫忙理蔬菜。在廚房幫丁嫂做飯的女知青名叫黃應孝,她不用上坡幹活,只做廚房工作,對時常處於飢餓的我們而言,她有特別的權力,那就是有權處置豬油渣。
「豬油渣」,一個久違了的,但在當年卻是令我們垂涎的響亮字眼。
在物質極為匱乏的一九六五年,大巴山區普通農家的營養來源除自己飼養的雞鴨外,主要靠一年一度宰殺的豬。那豬當然也是自家養的。豬肉會被切成大條大塊掛在火塘上煙燻火烤,待熏干後轉掛在屋樑或木板牆身近瓦頂處,待年節或婚喪大日子才隆重地取下一兩塊來享用。至於豬板油,則會被切成大半寸見方的形狀,以粗鹽醃上,放入瓦罐中以備炒菜之用。
高峰林場養有三四條豬,不過尚未宰殺,自然沒有醃豬肉供正在發育期的我們食用。幸喜國家對知青有照顧,故此老場長每隔兩個月就會去龍觀公社所在地買回一塊豬板油,丁嫂則按習俗將其如法炮製。每到炒菜時,黃應孝就會取出兩塊經粗鹽醃製的豬板油來,是不多不少的兩塊,將它們放進燒得發紅的大鐵鍋中反覆按壓,以致冒起一陣子青煙。待那兩塊豬板油變焦變黑,成為真正的油渣後,大鐵鍋的表面就泛起了一層油光。此時將早先煮過並切碎的菜蔬成筐倒進去一陣子炒動,再加水或米湯(在有米吃的日子)煮軟,以供我們二十多人佐餐。由於每餐僅有兩小片豬油渣,所以如果有誰幸運地找到,一定會雀躍萬分,興奮之情絕不亞於現在的人中了彩票,而其餘的人則羨慕不已。不過,有一段時間,一直沒有人發現豬油渣,後來才知道,原來蒲遠興和劉全生經常在巡山後早回人和寨,別有用心地在廚房幫手,兼且甜言蜜語一番而最終獲得一人一片豬油渣的獎賞……
劉全生一直面少血色而又瘦弱,一定是先天不足兼後天缺乏營養,雖然我們差不多都欠缺營養,但劉全生可能更甚。儘管有玉米紅薯的外快和豬油渣的獎勵,但終於有一天他生病了。
他像平常巡山那樣拄著一條樹枝,獨自一人拖著腳步慢慢走下山,走向十五里遠的公社衛生所去看病,但結果不甚了了。回來後劉全生一直不大對勁,非常虛弱,只好又去公社衛生所,之後他就在公社的所謂客店,即街上麵食店的樓上住了下去。趕場日,我們結伴去探望他,在光線晦暗的麵食店樓上,劉全生陷在那窸窣作響的干稻草木床里,才幾天時間,他就變得更瘦更黑,原本就凹陷的兩眼也凹得更加厲害,簡直就是一具骷髏。剛滿十六歲的他並沒因為我們的探望而顯得興奮,或許是他連興奮的力氣都沒有。他只是微弱地不斷嘟噥著:「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也許因為大家都年紀較小,我們的傷感似乎未見得強烈,回到人和寨後,又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沒有過好多天,有挑擔送糧食去公社的農民捎話來說,劉全生死了。有沒有人努力救治他?有沒有人試著要送他去鯤池區醫院或者宣漢縣醫院?有沒有人試圖通知他遠在重慶的家人?有沒有人打算用公社辦公室桌上唯一的那架手搖電話機,去告訴什麼人關於劉全生這件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僅僅知道的是,二十多個人當中少了一個牙尖嘴利的劉全生,而在去公社趕場的路上某個轉彎處,則多了一座新墳。墳前插著一條樹枝,樹枝的尖端纏著一條白布,隨著風飄上飄下,我們知道那叫作招魂幡。
自那以後,每當去公社趕場並經過劉全生那慢慢長出青草的墳堆時,我們都會停下大聲地說笑,或許是想說給劉全生聽,同時泛起一些莫名的傷感,並想起他「我好想回家」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