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少輟學,上山下鄉
2024-10-04 07:53:32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六五年,我初中畢業了。從小立志做「好學生」,由小學至初中都是優秀學生的我,居然未能考上高中,卻眼見品學皆劣的同學可以入選,老師同學的訝異自不必說。一九六五年的招生標準諱莫如深,除制定政策者外,無人得知,總之結果常是品學兼優的人考不上中學或大學。但在當年卻無人敢對此質疑,更不可深究。那時我剛滿十六歲,上進、熱情、單純而滿懷理想,但既不能繼續學業,更不可能獲得工作,前途一片迷茫。
這種突然降臨的彷徨為時並不長久,因為早自一九六二年就開始炮製出一部大型歷史劇,在劇中,一代青年被軟硬兼施地拉上舞台,他們出場的第一幕叫作「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句現在看起來似是而非、不知所云,既籠統又抽象的語錄,那時卻形同聖旨。
成年人對單純的年輕一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年輕人不單要學習、成長,更需要指引,而當年指引像我這樣所謂「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是什麼呢?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偉大指示!
我決定相信那句話,因為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學會相信成年人的話,相信老師的話,領導的話怎能不聽?對前途的彷徨僅僅維持了很短時間,我很快拿定主意,不惜與父母反目,背上三斤重的棉被和簡單的幾件衣服,坐上沒有座位的顛簸卡車,稀里糊塗地就踏上了那條「坦途」,目的地是三五天車程以遠的窮鄉僻壤——四川東北部那貧瘠的大巴山區。
卡車一行數十輛,紅旗飄飄,歌聲起伏,塵土飛揚,數小時後到了大竹縣城,停下午餐。記得我們一行有數百人之多,場面很是壯觀,尤其是午餐有足夠的肥豬肉,在物質相當匱乏的一九六五年,這的確令人情緒高昂。大批男女青年聚集參與一個盛會,其熱烈與亢奮之情絕不亞於時下青年獲得免費門票去看流行歌星的演唱會。
肉足飯飽之後車隊繼續北行,經達縣而宣漢,其間車輛漸少,因為有車去了另外的目的地如通江、南江、巴中、萬源等其他縣區。當晚宿於宣漢縣城,人車雖有減少,肉菜依然豐富,因為越近山區,菜盆里那肥豬肉就越趨肥厚而大片,使久未有此口福的城市青年們不由得頭暈。
熱烈氣氛一浪接一浪,晚上在宣漢縣禮堂有事先安排好的文娛表演,僅記得有李寶娜的獨唱《唱支山歌給黨聽》,肖亨利拉小提琴伴奏。下鄉前我正學習小提琴,母親為誘使我留在重慶,答應花錢為我找小提琴老師,留在家裡學琴,而我竟絲毫不為所動。此時這婉轉歌喉和鬈曲頭髮的李寶娜,使十六歲的我驚為天人。各樣表演將熱烈氣氛一步步推向高潮,先前的彷徨早已一掃而光,前路似乎一派五彩斑斕。
序幕即近尾聲,正戲也將開場。次日卡車到達南壩鎮後便下了車,因為再往前就只有蜿蜒崎嶇的山路了。
古樸的南壩鎮是鯤池區政府所在地,又是當地的交通樞紐。肩力腳夫以挑擔背篼將各樣農副土產由邊遠山區運來南壩,再將輕工日用搬回山上。得天獨厚的南壩更有一水道由數百里以遠的土黃、樊噲等區曲折而下,水流至南壩漸變平闊,竹筏與木排上下不絕,可直抵宣漢縣城及其他地區,其水陸交通之便使南壩鎮成為重要商品集散地。儘管如此,山區集鎮之熱鬧情景也僅止於趕場日,平日的南壩街道卻極其寧靜,少見閒雜人等,鮮聞雞鳴犬吠。裹著靛藍頭巾的女人坐在門前的小木凳上納鞋底,間或幾個腳夫,在飯後或臨行前與小食店的老闆聊天,交換一些消息。當時收音機極為罕見,一個公社僅有一兩台,而電視機則更是聞所未聞,故此肩力腳夫便成為信息傳遞者。在山區,小食店通常就是社交場合,等同西方社會的酒吧,而去酒吧者未必只是口渴或想買醉。
經一輪分流,兩三百知青的大聚會到南壩鎮就只餘下百十人,照例由政府招待肥豬肉午餐,最後以不同目的地分為十數小隊各散東西。
由南壩鎮上山到我們的目的地——龍觀公社(鄉)高峰林場約有七十多里山路,被安排到這林場的十餘人多數是重慶四十七初級中學的畢業生,另有幾人是重慶第二鋼鐵廠子弟學校的學生,尚記得其中最年幼者是劉全生(男)、馮小紅(女)、古啟華(女)三人,大約僅十五歲。
艱難的數十里山路是如何走完的,用了一天或兩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後的山路極為陡峭,那完全是用手腳爬上去的。對於數日前尚身處大城市的小青年,眼前的景致倒是壯觀,筆直如刀削的懸崖很少樹木,上面巍然立著一圈黑灰色的城牆,牆後面可以隱隱看得到泥黃色的土房及它的灰瓦,慢慢行近,才見到依然完整高聳的城寨門,它那巨大而發黑的石頭雖然年代久遠卻很少殘蝕,暗黑的表面滿布斑駁陸離的灰白色苔蘚,似乎在默默細述往事。
我仰面上望,城寨門洞兩側有刻得極深的銘文,左聯是「砦(寨)對高峰迎來一席桃源」,右聯為「人含和氣挹盡滿山秀色」,橫楹大書「高峰岩人和砦」,氣勢逼人。
此時已有城寨的原居民來迎接我們,依次是林場老場長向道榮,生產主管向老二及其老婆丁嫂,都是當地人。然後是較我們下鄉更早一兩年的重慶老知青李長江、肖長生、蒲遠興三人,再加上一隻因其有長長的毛而叫作「毛子」的黃狗,高峰林場二十多人就此正式「聚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