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稍縱即逝的機會
2024-10-04 07:53:24
作者: 鄧鵬 主編
宣漢 彭聖平
作者簡介
彭聖平,男,漢族,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三日生,重慶市第二中學初中畢業。一九六五年八月下鄉,到宣漢縣天生區天生公社第一林場,後插隊落戶。一九八三年於重慶師範學院數學系本科(函授)畢業,曾任中學校長。現供職於重慶市婦聯。
一九六九年初林場解散以後,插隊落戶生活使我從一個「集體人」變為了「獨立人」,從一個「城市人」變成了「農村人」。在生產隊,一個人要作為「一戶」人的代表參與生產隊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從分口糧到做飯,從種自留地到出工掙工分都和農民一樣,除了穿著和髮型上還有別於農民外,其他生活與農民相差無幾。但是在我的心靈深處一直期盼著有一天能回到故鄉重慶,執著地保存著一份「返城」情結。
一九七一年,一顆重磅炸彈在知青中炸開——宣漢縣商業局首次招收重慶知青。衝擊波波及每一個人,它使知青回城的夢想變成了希望。
那年我代表天生區參加縣農運會,被縣體委選中進入縣籃球代表隊參加達縣專區的比賽,由於身體素質好,球技出色,專區比賽超常發揮,深得教練和隊友的喜歡。專區比賽結束後留下我一個知青和縣上的幾個主力隊員組成「毛澤東思想體宣隊」,跋山涉水在宣漢縣境內各區縣拉練比賽。
籃球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是廣大群眾喜愛的體育運動,甚至是當時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能夠經常在有一千多人觀看的縣城燈光球場上「露臉」,應該說在全縣知青中「特長」算是比較突出的了。縣和區的領導認識我的人也不少,區裡的武裝部長龔常才和組織委員龔巡政就特別喜歡我,曾在知青大會上講:「像彭聖平這樣表現好、又有特長的知青,我們就是要優先推薦到縣上工作。」如果到縣代表隊算是推薦的話,我應該算天生區最早推薦的知青了。不能回重慶留在宣漢縣城工作也行,這是我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在縣上半年的籃球生涯中,縣體委先後給我許了三次願,讓我做了三次「返城」夢。一說是到宣漢鋼鐵廠,後來說宣鋼工作太累太緊張,不利於今後抽出來打球;二說到縣電信局,電信局又說保密性質強,知青不適合(我開初不理解);三說縣糖果廠,手工勞動,人員好替換。縣體委的領導逐一帶我到以上三個地方參觀過,也徵求過我的意見,弄得我雲裡霧裡好生歡喜,自以為是老知青!中的幸運兒不勝得意,誰知球打完了還是叫我回生產隊,連在糖果廠做一個「包糖工」也不行。
一九七二年大規模招工的格局已經形成,知青們為了把希望變成現實,個個使出十八般武藝,送禮、托人情、找關係一度成風。記得我們公社一個一九六九年下鄉小名叫「地雷」的新知青問我:「你下鄉這麼些年了,不想回重慶呀?」「怎麼不想?做夢都想。」「那你怎麼不努力呢?」「怎樣努力?努什麼力?」然後我以老大哥的口氣告訴他:「調工作就像排隊買東西,排在我前面的人走了總會輪到我。」他慎重地提醒我說:「大哥,你太書生氣了,等是不行的,要給管知青的幹部送東西。我就是給區上管知青的老李送了一千顆打火石。你看,我馬上就要走了。」搞一千顆打火石在當時並不容易,是一家人一個月的生活費呀!我們家三姊妹三個知青,靠母親一個人的工資生存,無論如何也是沒有這個能力去「送禮」的。因此,我只能憑藉自己的踏實勞動,可望感動掌管知青命運的大隊和公社幹部,希望他們能發善心把推薦的指標撥一個到我的頭上,同時我也利用各種機會展示自己的特長以贏得招工單位歡心而被破例特招。
從縣上回到生產隊那一段時間裡,我的確有幾次得到了「招工老闆」的青睞。華鎣山煤礦、松藻煤礦、農藥廠等好幾個單位的「招工老闆」都看過我打球,也都表示過要把我招進廠去,不過都是留下話「下次來我一定招你」,然後就是「趙巧兒送燈台」,一去不復返。看來命運之神和我這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徹底無緣。
經歷了若干次希望,又經歷了若干次希望的破滅,我原以為知青「返城」應該以到農村的先後時間排序或者是以個人表現好壞、能力大小(特長多少)作為衡量條件,但是每當看到下鄉還不到兩年的在生產隊「表現」特別差的,甚至是「摸包」被抓了現行的知青,一個個都揮手向我告別,登上了回重慶的汽車,我才逐漸明白:從普遍意義上講招工跟個人到農村的時間長短和表現好壞沒有必然聯繫,對我來說,「老爺」(父親)早就把牌子(一塊黑色招牌)掙起了,自己怎樣奮鬥都是枉然,家庭出身成了我調回重慶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真是「背他爹的時」!
就像植物需要陽光一樣,沒有希望的生活黯淡無光。
招工大潮的湧來勢不可擋,與我一塊兒下鄉的老同學也有相當數量離我回城了(有家庭背景、經濟條件和家長所在單位等因素)。每次送他們上車離去,我總會佇立在場口(臨時汽車站)郵局旁的大槐樹下,目送汽車消失在公路的盡頭,然後像生了大病一樣回到生產隊,一個人躺上兩天,什麼事也不想做。我對未來生活漸漸地絕望,連保存在心底的那份執著也開始動搖。
一九七二年五月的一個趕場天,我不想受到刺激而放棄和知青見面的機會(知青見面通常是利用趕場天),一個人待在生產隊小屋裡。中午,隊長急匆匆地跑進我的小屋告訴我說:「區委的龔巡政通知你馬上到區公所去有緊急事情。」龔巡政是區委的組織委員,比我大十來歲,是一個籃球愛好者,也是我在區代表隊時的領隊和教練,平時關係很好,他通知我去有什麼事?我不敢懈怠,披上衣服就往區公所奔去。
到了區公所見到老龔,他說:「最近有一個你們重慶合川的華川機械廠來天生區招工,名額是四十個,因為有兩個知青先前已經調走,所以還空缺兩個名額。由於招工期限緊迫,和聯繫不上,空缺名額就要作廢,因此招工單位的同志拜託我們區里幫他們推薦兩個知青,只要身體過關,過兩三天就可回重慶,我們區里幾個領導碰了一下頭,決定推薦你和芭蕉公社的知青羅開雲去。」
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把我完全搞蒙了。什麼?兩三天後就可回重慶?而且是推薦的我?我真不敢相信。他見我一臉茫然,就繼續解釋道:「你和羅開雲都為我們區里爭了光出了力,表現也不錯,我也知道你們兩個的家庭成分都不好,尤其是你,我們區里很早就想推薦你到縣上工作,去年你在縣上打球時,好幾個單位都因為你的家庭成分問題而政審不能過關沒有去成。區里對你的情況非常了解也非常關心,這次是個機會,招工單位來不及政審,只要你們身體合格,兩三天就可以回去了。」接著他又把介紹信和第二天去縣上在什麼地方找什麼人,在什麼地方體檢等諸如此類的事詳細地給我講了一遍,直到我完全記住了他才讓我離開。
走出區公所,山格外青,天格外藍,在街上碰到幾個熟人也顯得格外親切。老龔的話一直在我耳邊迴響,「只要身體合格,兩三天就可以回去了。」我身體怎麼會不合格呢?身體,是我最有把握的。感謝老龔,感謝區委,感謝上蒼,陽光雨露終於灑落到我的頭上。一想到幾天後就要離開這裡,將要成為一名光榮的工人,腳步也感覺輕快起來,一路小跑回到生產隊。
經過一夜的興奮,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上挎包,連早飯也沒有吃就踏上去縣城的路。生產隊離縣城大約有三十公里路程,雖然有公路相通,但由於囊中羞澀,還是靠雙腳來得更穩當更保險。大約走了三個多小時,翻過筆架梁,就來到宣漢縣城外的南門河口,這是我和開雲約定的等候地點,羅開雲早已在渡口等候多時,芭蕉公社離縣城更遠,想來他比我走得還早,也許是天不見亮就出發的。
我和開雲拿著介紹信在縣委招待所二樓的某房間找到了華川機械廠的招工大員,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他在過道里接過介紹信後什麼表情也沒有,返身回房間拿了兩張體檢表遞給我們,吩咐我們馬上到縣醫院體檢科進行體檢,體檢表不用帶回來,他下午三點鐘會到醫院去拿。說完好像有其他事情纏身很快就回到房間去了,我和開雲連和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在過道里與決定我們命運的「招工老闆」見了第一面。
事不宜遲,體檢過關是我們這天到縣城的首要任務也是我們的最大心愿,為了保證體檢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過關,開雲提議:這兩天我們都有點興奮,休息也不好,是不是喝點醋壓壓血壓(我至今也不知道醋是不是能降血壓),免得血壓上出問題。於是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找了一家飲食店,假裝要吃飯,一人喝了一大碗醋就走了,弄得飲食店老闆好一陣心疼。在縣醫院,每檢查完一項,我們都再三央求醫生告訴結果,醫生的所有回答都是「正常」。不到一個小時,體檢在「正常」聲中結束,我們如釋重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時才感覺到肚子已經有十幾個小時沒有進食了。之後,我們選擇了一家既清潔又便宜的小食店,每人兩碗包面(抄手)下肚,才壓住了上午喝醋後胃酸過多的不適感。
飯間,我和開雲談了很多,談到招工以來的共同感受,談到對未來生活的共同嚮往,談到自己對這次區裡的照頋的感激之情,談到回到生產隊如何處理自己的東西以迎接招工通知的到來,最後又談到了「招工老闆」今天對我們的冷漠態度。開雲比我長几歲,是二十中高六五級的畢業生,人極為聰明,辦事和想問題都比我高出一頭,我們在區文藝會演和區籃球隊裡相處十分融洽,心裡十分敬佩他。他徵求我的意見說:「『招工老闆』對我們這種冷漠態度,我們是不是有必要給他送點東西,或者和他『繞繞』(套套近乎),讓他了解我們的特長,或許對這次招工有幫助?」我開初有些遲疑,一來是因為我不太會「繞」也不知道怎樣去「繞」,二來是因為老龔明確地告訴我們只是「矇混」過關就行。但轉念一想,有多少知青有事無事都要到縣委招待所各個房間招工單位那裡去展示自己,以博取招工單位的好感,我們畢竟是經區委推薦而且只是展示自己的特長,不可能給他露底,「先盡人事,後聽天命」這句古訓提示我「應主動出擊」。於是乎我們捜遍了所有的口袋,湊了不足拾元錢,買了一瓶葡萄酒,兩包高級香菸,再切上半斤「燒臘」,返回縣委招待所去找「招工老闆」加深印象。
縣委招待所是一棟五層樓的老式建築,有幾十個房間,每個房間的門向著過道,過道顯得陰暗,常年開著路燈。由於招待所的住客多半是來宣漢縣招工的,所以進入招待所大門,就像到了一個專業團體,唱歌聲、樂器聲、談笑聲不絕於耳,透過一道道半掩的門,可以想像男男女女的知青在裡面「各顯神通」,他們和我們一樣無非是想取悅於招工老闆,獲取回城的通行證。
我們怯生生地敲開了上午對我們關閉的那道門,說明來意後「招工老闆」終於讓我們進了房間。房間裡只有他一人,他斜靠在床上,我們端坐在他的對面。幾句寒暄後,我從挎包里拿出買好的東西,放在中間的板凳上,同時給他敬上一支煙,開始了我們的交談。從談話中我了解到這次華川廠招工主要是招嘉陵廠子弟,也確實有兩個空缺名額。但是,要天生區推薦人選頂替空缺名額只是招工者個人的意見,而這個方案正在等候廠方的答覆。不過,他又告訴我們,指標過兩天就要作廢了,如果廠方不能及時回復,他會自己做主辦理。
我和開雲都意識到,這個斜靠在床上不願多說話的人在這次招工中握有一定的權力,他的意見將決定我和開雲的命運,打動他就成了接下來談話的主題。我們分別爭著說自己音樂、體育的特長和在區代表隊和縣代表隊的經歷,說自己在生產隊的表現,甚至還表示了今後到工作單位後如何努力工作的決心。
我們不停地說,他也靜靜地聽,也許正是因為他的耐心而沒有打斷我們的訴說,也許是話匣子打開而一發不可收的緣故,話題層層深入,自然而然地接觸到「人才」為什麼現在還沒有調出去的真正原因,開雲終於講到了他的身世他的家庭。「其實,我母親的家庭是一個三代貧農家庭,舊社會貧農家庭的日子過得相當苦,由於有一年鬧天荒,母親家裡無法給地主交租,地主又看上了我母親,為了抵債,地主霸占了我母親……」開雲滿懷深情地講述了一個類似「白毛女」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主人翁沒有反抗去上山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而地主則成了他的父親。故事不知是他的編造還是真實情況,目的無非是想說明他身上流的並非全是剝削階級的血液,就「血統論」而言對他也是不公平的。
開雲的身世引起了我的共鳴,我忍不住也在一旁附和說:「我們這些所謂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其實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只不過是因為父親解放前在國民黨所辦的一所學校里當教導主任,參加過國民黨,組織上還認定為人民內部矛盾……」同時進一步說明自己是生在紅旗下、長在新中國,跟剝削階級實在沒有什麼關係。然而,我和開雲的真情告白並沒有引來「招工老闆」的同情和體諒,他只是眯縫著眼睛不停地抽著我們拿去的香菸,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一直到我們向他告別,他都沒有表態,只是點頭示意很客氣地送我們離開。
三天後,一輛滿載著天生區被錄取到華川機械廠工作的知青的大車經過我所在的生產隊,新知青「地雷」也在其中,當他在車上大喊著我的名字向我揮手告別時,我驀地發覺返城的希望再次與我擦肩而過。是招工單位另有指示還是「招工老闆」的初衷有所改變?這是一個永遠的謎!不過,我猜十之八九是「白毛女」的故事引起了「招工老闆」的警覺,是我們倆的真情告白讓「招工老闆」進行了一次「現場政審」,而我們是弄巧成拙。
我原以為十分有把握的回城希望,就像解放牌汽車隆隆駛過揚起的陣陣塵土,被田野里的清風一吹,轉眼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