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鄉第一課
2024-10-04 07:53:06
作者: 鄧鵬 主編
記得很清楚,由重慶南開中學出發那天是一九六五年十月中旬的一天。車隊慢慢行駛到沙坪壩中渡口乘車渡過江。車隊經鄰水縣、大足縣,當天就到了達縣地區專署所在地達縣(現四川省達州市)。逗留幾天後,再經平昌縣到了通江縣。縣城給人印象如鄉鎮趕場般熱鬧,還有兩個很顯眼的特徵:無論男女,大多頭上都包纏著或白或黑的帕子,人們嘴裡總在嗑著葵瓜子。
通江縣深處大巴山腹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這裡是川陝革命根據地,紅四方面軍在山崖上留有許多大幅石刻標語,當地人都知曉張國燾、徐向前等人的姓名。
這裡山高路險。在四川西北部逶迤延綿的秦嶺、大巴山,在陝西、湖北、四川交界處,形成一片莽莽的山頭群落。其中有座山叫香爐山,我們的林場就在香爐山下。
到達目的地那天,接我們的是個瘦長漢子,焦黃臉、臥蠶眉,頭皮烏青的腦袋上纏著一條青絲帕,人叫述表叔。這山里人絕不大呼小叫別人的姓和名,同姓的按輩分稱呼,不同姓的按年齡、身份等往某個輩分上「靠」。這述表叔五十出頭,正該「叔」的檔次,故以表叔稱之。黃桶臨走時,其父買了只指南針送他,是那種廉價的兒童玩具。玩具是玩具,但那針頑固地指向南方,卻與貴重的羅盤指南毫無二致,何況背麵塑料蓋上還有其父楷書手刻的「腳踏實地方向堅定」八個宇。述表叔將這寶貝翻過來轉過去地看了半天說:「玩意兒哩!派麼用場哩?」黃桶搶前說:「怎麼沒用?進山打獵,鑽山采筍,天黑走路,大雪封山時都有大用場嘞。」述表叔笑笑說:「稀球罕,熟悉路,管南北東西幹啥?又不描地圖。」黃桶臉紅紅的還要爭辯,述表叔卻又正色說:「也難怪,你們離開了政府的懷抱,來此山林野地,路是得自家慢慢認,慢慢走。」有人小聲笑,多數人呆著臉,聽他說。
我拿不準,卻懷疑述表叔是識文斷字之輩,沖最後這句話,有股滋味兒還耐得品。我看看他的臉黑黃色,奇瘦,顴骨高聳,兩隻眼珠顧盼自如,雖然五十歲出頭,卻一派爛漫天真之態,倒使我又懷疑起剛才的懷疑來。不過,這個關於指南針同走路的爭論已經給我們上了下鄉的第一課。這裡面意味深長耐人咀嚼,它既生動又粗糲,既鮮活又有哲理,它常常讓我想起歌德所言「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長綠」,又讓人聯想到哲學史上經驗論同唯理論的辯駁詰難。我認定,這第一課是有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