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子」外傳
2024-10-04 07:52:51
作者: 鄧鵬 主編
幽幽大巴山也並非世外桃源,除了永遠的家長里短糾葛,階級鬥爭的夢魘糾纏了整整一代人,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時候,「壞人」被歸結為五種類型,曰「地、富、反、壞、右」,通稱「五類分子」,而巴山人將它再簡化一下,就喊成了「分子」。
「分子」是地位最低下的人群,逢人低眉順眼,點頭哈腰,許多苦活、累活、髒活都派給他們做。我們許多知青雖然「出身」也不好,但在「分子」面前,也會下意識地撇下嘴角,泛起一種鄙薄之意。
比較深刻的記憶是「分子」養牛與「分子」送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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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分子」是不許養牛的,因為「分子」會將梅花針混在飼料里害死耕牛,破壞生產。然而在大面積刀耕火種的大巴山,耕牛使用較少,長期只能養不能殺,數量越來越多,養牛成為一種很重的負擔,於是許多生產隊便強制地將耕牛派給「分子」養。這讓少年時的我很困惑:要是「分子」害死耕牛怎麼辦?
送柴的苦差事也常常派給「分子」干。大巴山一年中寒冷的日子很長,需要燒去大量的柴草。那裡每家每戶都有一個一米見方的火爐坑,從火爐坑上方的樑上懸下一條鐵鏈來,下端的鐵鉤子掛上有蓋的鐵罐,人們便圍坐在火爐坑周圍,取暖,煮飯。公社與區政府兩級機構也要耗費大量的木材,一是常駐幹部的生活用柴,一是各級會議用柴,這些公益用柴都攤派到各個生產隊,「分子」自然就成了理想的送柴人選。
但是,「分子」不一定每個生產隊都有,於是送柴的差事便按地主、富農、上中農、中農的順序依次派遣;有些生產隊則把差事攤派給「子女」。
「分子」是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的明證,沒有「分子」的地方就瞄準「子女」,這證明階級鬥爭「時時有,處處有」,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為了配合政治教育,還要不時召開對「分子」的批鬥會。這些批鬥會倒是頗具「鄉土色彩」。我還記得在公社籃球場上召開的一次批鬥會的一些情景。各生產隊打著「不忘階級鬥爭」之類的橫幅標語,黑壓壓地站滿了操場,一排「分子」低頭站在台上,一個梳著「一匹瓦」髮型的公社幹部在領頭呼喊口號:「這個『分子』不近情,是他媽個牙膏型!上街去賣葉子煙,下街又賣苞谷饃!……」幹部領喊一句,下面呼應一句,此起彼伏,聲勢浩大。那場面讓我覺得有點滑稽也有點悲哀。
我還聽過這樣一個笑話:某生產隊召開社員大會,批判犯錯誤的生產隊長,他亂搞男女關係,屬於「地、富、反、壞、右」之「壞」的範疇。一個社員義正詞嚴地批判他:「你搞男女關係也應該分清階級路線,看準對象嘛!身為隊長,你怎麼能跟地主的女兒睡覺呢?」這就使人在啼笑皆非中有些痛心了!
我的農民朋友中有貧農子女也有「分子」子女。秦義德是「根正苗紅」的貧農子女,李榮如是「老鼠生兒打地洞」的「分子」子女,而李榮枝則是「團結對象」的上中農子女。他們與我「年相若,性相近」,彼此很要好。他們也深愛文學,曾經各自偷了家中的米去賣,湊點錢,就為了買一套《紅樓夢》。他們在勞動、生活方面都給了我很多幫助。栽秧時,我要是跟不上趟,李榮如和秦義德就會把我往中間一夾,一人多栽幾排秧,說說笑笑間就把我帶走了。
回重慶後,幾十年再沒有去過大巴山,但幾位農民朋友的咅容笑貌還是栩栩如生地在我的記憶里。有時我還會想起李榮如故作傷感地吟誦他的情詩:「獨坐寒窗思情人……」去年,同隊知青苟源基回去了一次,給李榮如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李榮如我幾乎已認不出,面容蒼老,神情木然,儘管他穿上了也許自認為最光鮮的衣服,但那空洞的眼神,怎麼看怎麼讓人傷感。我仿佛又聽見了李榮如「獨坐寒窗思情人」的酸溜溜的吟詠聲,那聲音漸漸散落在大巴山縹緲的雲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