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奇遇

2024-10-04 07:52:30 作者: 鄧鵬 主編

  通江 何開明

  作者簡介

  何開明,男,生於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四川江津人。一九六五年於重慶一中高中畢業,一九六五年九月上山下鄉到通江縣沙溪區文勝公社社辦林場。一九九六年插隊到通江縣沙溪公社九大隊。一九七九年在重慶第一工業設備安裝公司工作,二〇〇二年退休。工作期間歷任鉗工、施工員、施工隊長、工程處副主任、分公司副經理、一級項目經理、工程師。工余讀業餘大學,獲四川省自考大專畢業證。

  那是一九六八年八月。

  我和一批老知青決定到北京去。我們都是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上山下鄉到四川通江縣的,下鄉後不久,便碰上了「文化大革命」。這場「文化大革命」不但觸及了我們的「靈魂」,而且也觸及了我們的皮肉。在這場保衛毛主席的大革命中,我們是一群身心受傷的年輕人。「文革」初期,搞大串聯,幾百萬紅衛兵都到北京接受過毛主席的檢閱,我們沒去成,我們想,再不去就晚了。那時,知青雖然清貧,但很樂觀;雖處社會底層卻自由自在,都是二十歲上下,再苦、再蹉跎,仍煥發著蓬勃朝氣。我借了三十幾塊錢,背了一個網兜,裝了一點簡單的衣物,就和其他八個夥伴上路了。路線是從通江到巴中、廣元經西安、鄭州到北京。

  從下鄉的林場到通江縣城一百二十里,步行。到通江後找熟人借宿一晚,第二天搭貨車到巴中。第三關從巴中搭貨車(途中轉搭了三次貨車)到廣元,然後,在廣元買了兩角錢的車票於當晚上了成都開往西安的列車。剛出廣元不久便遇上查票,我和另外五個知青躲避不及在寶成線上的一個小站「朝天」被「請」下了車。

  朝天車站在嘉陵江西岸的半山上,候車室里空無一人,水泥地面倒還乾淨。我們一群男女二話沒說就在這候車室的地下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來,將身上的衣服換下洗淨,車站後面有一塊空地,栽著幾根木樁,上面牽著鐵絲,正好曬衣服。收拾停當後,沿車站背後的一條小路下到江邊。江邊的渡船是靠固定在對岸山崖上的一根鋼纜牽引過江,過了河就是朝天小鎮。這是一個典型的川北小鎮。這天不趕場,街上冷冷清清的,讓人感覺多少有些蒼涼。我們找一家小飯館吃了飯後到街上閒逛,坐了一天茶館。傍晚吃了晚飯後就原路返回車站,又買了兩角錢的車票,再次登上列車。這次還順利,第二天便到了西安。就這樣,又從西安到了鄭州。聽說到北京的車查得很嚴,不敢逃票,於是買了快車票。第二天早上火車到了北京站,一下火車我們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天安門。

  處暑過後,據說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萬物生輝。清晨,太陽剛剛出來,霞光萬道,天安門城樓、廣場、大會堂、中國歷史博物館、人民英雄紀念碑沐浴在晨風朝陽中,顯得格外肅穆、寧靜、雄偉壯麗。來到天安門前,第一個印象是天安門城樓不如想像中那樣高大。原來只在電影裡見過,也許是攝影的角度不同,也許是因為天安門廣場太大的緣故。上得金水橋,低頭往下看,金水河水卻不敢恭維,在大巴山看慣了青山綠水,相比之下,這金水河簡直就是一條大污水溝。雖然如此,卻一點也沒有降低我們的興奮和熱情。我們撫摸著華表的底座、金水橋的欄杆、天安門城樓的紅牆,心情是那樣的激動、欣喜和滿足——終於見到了天安門,要知道這上面可是毛主席檢閱遊行隊伍的地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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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升起來了,廣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這時,在金水橋邊有幾群人在那裡邊唱、邊跳,不知在幹啥。我們跑上橋,憑欄觀望,跳舞的人有老頭、老太婆、中年人、青年人,每人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手中拿著毛主席語錄,舞蹈是「文革」中最常見的「革命」動作,歌曲也是「文革」中的「流行歌曲」,如「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舞者表情虔誠,但動作卻很不到位,顯得笨拙、滑稽可笑。我們忍不住,邊指劃邊議論嘻嘻哈哈笑了起來。一個老軍人走到我身旁,拍了一下我的肩問道:「小伙子是從外地來的?」我用四川話回答:「對頭。」他笑了,說:「千萬不要笑,這是在跳『忠字舞』,向毛主席表忠心,這可是對毛主席的態度哦!當心被批判。」這老人說話的表情古怪,看得出他對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也是不太滿意。我們嚇得伸了一下舌頭,再也不敢吱聲了。要知道那年月對毛主席的態度可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嶺啊——你娃還敢在天安門廣場嘲笑跳「忠字舞」的群眾,大膽!

  午飯後,我們就去找歇處,有的同伴投親靠友去了,剩下我們兩三個人無親戚,就跟一個知青到他的親戚家。進屋剛坐定,居民委員就跟進門來,要查看我們的證明,拿給他看,說是不行,要革委會的,現在全都興這個。我們說大巴山還沒有革命委員會,只有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那不行,你們不能住在這裡,包括親戚都不准住。」接著給我們講了一通保衛首都安全的大道理,並說上面有規定,國慶節前要嚴格控制進京人員。更何況現在階級鬥爭形勢是那樣的複雜,人人都要有敵情觀念,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務必要有清醒的認識,千萬不可粗心大意。我這時才覺得北京人特別能說,連一個居民老太太講起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原則是那樣堅定,如磐石般不移。想講情?門都沒有!那覺悟之高就跟《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誌社論的水平一般,真讓人佩服和無奈。

  怎麼辦?晚上掛哪裡?一商量,只好去找在北京讀大學的同學了。記得有一個同學在北京什麼大學讀書,於是跑去找。來到北大東問西問,找到了他的寢室。同室的其他同學說:「他不在,也許回重慶去了。」並指著一張床的上鋪說:「那就是他的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將網兜往那床上一甩,說:「我今晚就睡這裡。」全寢室的人愕然,但也沒有說什麼。於是,我就在我那不在學校的同學的床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約定的地點見面,卻有兩人未到,不知是放單線去了,還是其他原因(後來才知道,他們當晚就被抓進了「學習班」,此是後話)。當時,大家也未在意,我們繼續商量到什麼地方去。一部分人想去動物園,我和另外三人要去長城。我說「老人家」說過,「不到長城非好漢」,何況萬里長城是中華文明史的象徵,秦磚漢瓦,閉關鎖國,舉世無雙,到北京不看長城等於白跑一趟。爭執不下,大家只好分道揚鑣。

  我們一行四人到東直門乘小火車到八達嶺。這條鐵路是中國工程師詹天佑設計的,為了上陡坡,設計了「人」字形道路,用兩個火車頭,一拉一推爬上八達嶺。放眼望去,長城內外,群山起伏,層巒疊嶂。遠溯秦皇漢武,大漠邊關,狼煙四起,戰馬嘶鳴,旌旗蔽日。這長城如一條巨龍,蜿蜒於群山峻岭之間。孟姜女的傳說,陳勝吳廣起義都是長城演繹的故事之一。現在長城已不再是戰略防禦的工具,而是中華文明史的一個見證。

  返回北京的路上,我們才想起晚上的住宿還沒有著落。昨天那裡是萬萬不能去了,如果寢室的同學醒豁過來,攆我出去咋辦?終於想起一個人:劉家書,我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紅五類」,考上北京工學院,於是投他而去。見面後倒很親熱,卻有一絲世故。他說北京前段時間發生了蒯大富打工宣隊的事,鬧大了,毛主席派工宣隊進校,他們學校已進駐了工宣隊,又是保密院校,是不准留宿外人的。

  從工學院出來,我又想起另一個同學,叫黃開貴,上高中時同班,個子很小,大家反其意取外號叫「大M」,現就讀於中央財經學院。上高中時,我在班上人緣不錯,成績還可以,較開朗,只是根不正、苗不紅而與大學絕緣。但同學們也都不拿我當外人看。一見面,大M非常高興,他一點沒變,就跟在高中讀書時一樣,毫不猶豫地請我到他那裡去住。他說他們學校也有工宣隊,比原來緊了,但現在也不妨,好在你是早出晚歸,又照不上面,住下再說。就這樣我住進了中央財經學院——已是夜幕降臨。

  此後幾天,我們相繼去了頤和園、天壇、北海、中山公園、文化宮等,玩得好不自在,不知不覺在北京已待了七天。還準備去香山、十三陵等。

  殊不知第七天半夜,我在睡夢中突然被人叫醒,原來是工宣隊的人,將我和大M叫到辦公室詢問。原來他們早知道我不是該校學生。在了解了我和大M的關係後,他們問我什麼時間離開北京,我表明我還不想走的意思後,他們告訴我,北京專門為外地來京的人辦了一個學習班,先將外地人集中學習後,再送回原籍。這時大M在旁邊悄悄拉我的衣角,給我使眼色,意思是千萬不要去,答應他們自己回去。那時,我從來沒有聽過「學習班」,聽起來還是個好去處,更何況還要送我回去,朗朗乾坤,在中國的首都總不至於是狼窩虎穴吧!再說,就算是狼窩虎穴,又能把一個「知青」如何呢?於是我便答應了去學習班(後來我才知道,不管我是否答應都得去,人家七天一班,哪裡跑得脫)。這時那個工宣隊隊員對大M說:「明天早上八點送他來,跑了找你負責。」

  回到宿舍,大M對我說:「那地方千萬去不得,明天一大早,你自己走了就是。」我說:「不行,人家找你要人怎麼辦?你還有畢業分配的問題,命運攥在人家手裡。我一個知青,一無所有,諒他們辦不了我什麼?總不至於把我開除出農村吧!」

  第二天八點鐘,我們到了工宣隊辦公室。他們即派了輛車把我送進了學習班。

  這個學習班設在北京鐵道醫學院的一棟大樓內。先是登記,照例是姓名、性別、年齡、籍貫、成分、從何地到北京、幹什麼等等。之後,我被學習班內的工作人員帶到樓上,領了一床毛毯,一副碗筷。然後進得一個房間指著-張床說:「你就住這兒。」這時,我才發現整棟大樓從外到內站滿了當兵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進來的人是不能隨便走動的,就連上廁所都得先報告。我心裡一緊,但已退不回去了!

  下午,學習班的領導召開了一個大會,算是學習班的「開學典禮」吧。他說這個學習班是在中央首長的親切關懷下組織的,後來多次提到「中央首長」,不知是為了提高自己還是故意賣弄,據說已經辦了好幾期了,每期七天,成績斐然,已清理出反革命分子百分之幾,特務百分之幾,負罪潛逃的百分之幾等。總之,讓人感覺到進這個學習班的人似乎人人都有問題。最後,他又正告隱藏在學習班中的階級敵人,不要存僥倖心理,只有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坦白從寬才是唯一的出路。並說進學習班的每一個人的情況都能了解到,每天晚上學習班都要打長話到你們原單位核實你們的情況。號召學習班裡的革命群眾要擦亮眼睛,盯住你身邊的可疑人員和階級敵人,要勇敢揭發,如果你檢舉揭發了階級敵人,你還可以立功,等等。

  晚上就組織討論,先「鬥私批修」,講自己的問題,特別要講在當地你幹了什麼?為什麼到北京?到北京後你又幹了什麼?又指定了學習組長、記錄員。討論會後,就召開組長會,教他們如何依靠骨幹,挖出階級敵人。(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人人恐慌的年代,又在這樣一個特定的環境裡,營造了這樣一種氣氛,把人自私、卑鄙的「惡」性充分地調動起來,於是在學習班裡上演了一幕幕激烈的階級鬥爭場面。)

  每隔一天,就要開一次全體人員參加的批鬥大會。嘿,你還別說,還真揪出了不少「階級敵人」,幾乎每個學習小組都有人被揪到台上站成一排,接受批鬥,當然也免不了受皮肉之苦。

  我們小組裡有一個人,是四川涪陵的一個農民,三十多歲,到北京找他的嫫嫫。他人長得很壯實,從外表、衣著、神氣還看不出是農民,不知怎麼被盯上了,說他「可疑」。於是就捜查他的行李,也沒查出什麼來。後來又捜身,發現有個很舊的小本本,上面記了些阿拉伯數字,於是就要他交代是什麼意思。他說沒得啥意思,是在家鄉時,趕場幫鄉親賣菜買東西什麼的記的一些數字。這種解釋顯然不能讓「上面」信服,於是將其先交到小組會上批鬥,再交大會批鬥,一定要他坦白這些數字是特務的聯絡暗號或密電碼之類。真讓人啼笑皆非。其實這個人一開口,就知道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涪陵農民。人家問他到北京來幹啥,他說:「我到北京找我嫫嫫。」一口不含雜音的標準涪陵方言——還沒有被外地語言「污染」。

  但在那個時候,從學習班的工作人員到小組裡的很多「積極分子」,都深信他有問題,於是在小組會上有人揭發他晚上睡不著覺,不斷地翻身——是心裡有鬼,害怕;有人說他一晚上要上好幾趟廁所,一定是搞什麼鬼去了;還有人說他吃飯也吃不下去了。總之,這個人說話像有問題,吃飯像有問題,睡覺也像有問題。最後被隔離審查,遣送四川的時候竟沒有看到他。

  在這裡,人人都感到苦悶、不安和恐懼,生怕一不小心會被揪出去批鬥,皮肉受苦不說,人的尊嚴和人格被任意踐踏,得不到任何人同情幫助。相反,會有一些人使勁地把你推下深淵,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人人對「階級敵人」都不會有絲毫的憐憫和同情。須知只有對敵人的冷酷無情,才是對「革命群眾」最好的「保護」!

  此時此刻,我只想時間過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趕快混滿七天,把我們送回四川,回到我下鄉的大巴山,回到知青朋友中間,呼吸自由的空氣。後來,我晚上也開始做噩夢,半夜醒來,嚇出一身冷汗,又不敢翻身,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被人家發覺你半夜都沒有睡著。一晚睡下來腰酸背痛。真不知那些揭發別人睡不著覺的人,自己為啥也睡不著。

  厄運終於還是降臨到我的身上。

  原來,就在我到學習班的第三天,我們一起到北京去的另外一名知青鄭唯仁也被抓進了學習班。他當時在北京火車站買票準備去南京,被當時的「群專」(群眾專政組織)抓進了治安室,不問青紅皂一頓拳打腳踢,打得他傷痕累累,滿面是血,然後送到學習班,一過堂,什麼都交代了。

  「文革」初起時,我們部分通江知青響應毛主席「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號召,成立了一個造反派組織。後來武鬥開始了,我們為了武裝自己,進行「文攻武衛」,埋伏在公路邊,搶了過路的造反派的槍。當時搶槍就是鄭唯仁不顧我們的反對領著人幹的。後來當地的造反派組織了幾百個人,將我們包圍,繳了我們的槍,我們如鳥獸散,然後上了北京。

  學習班領導順藤摸瓜,很容易把我也給揪出來了。他們把我帶進了一間小辦公室,正對門的位置放了一張辦公桌,後面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人做記錄。開始他們要我談為啥到北京,到北京前在農村都幹些什麼?我什麼都沒說,只講了對首都的嚮往,對毛主席的無限崇敬,想看看他老人家住的地方等等。他們不露聲色,告訴我:「你們的事我們都知道,你們到北京來的還有好些人,我們和當地聯繫過。」並說我們搶槍,被圍等等。就連很多只有我們知青才知道的細節都點出來了,弄得我一頭霧水。沒辦法,就把搶槍、打仗的過程講了一遍。他們說:「你們這些行為如果在北京,算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後來又問我,為啥要搶槍。我說:「文攻武衛。他們能搶解放軍的槍,我們為啥就不能搶他們的槍?」我接著分辯說:「我不認為我們的行為有哪一點反了革命,堅持就地鬧革命,不回城是毛主席的號召……」

  可能那時對知青的政策要寬鬆點,並沒有批鬥,也沒有打我。但是我還是被隔離了。一天上廁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問他:「你都說了?」他「嗯」了一聲解釋說:「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人在裡面。」那時我心裡簡直氣憤到了極點,心想你還是頭,怎麼會像「王連舉」(叛徒)一樣呢!雖然每天都被審問,但審來審去就是鄭唯仁交代的那些事了。

  被隔離的日子很不好過,除了接受審訊外,平時都有人監視。晚上睡覺不准關燈,門口還坐著一個值班的。上廁所,吃飯都有人跟,走在過道上不准抬頭,得低著頭走路。

  好不容易等到被遣送的日子。那天學習班裡戒備森嚴,集合,點名,一個個依次上車,然後直接拉進火車站,汽車停在最後一節車廂旁。被遣送回四川的人有滿滿的一節車廂。火車徐徐地駛出北京站,隨著車輪有節奏的響聲,內心一下舒了口氣!

  車到鄭州站,停車時間較長,忽然有兩個人拉開車窗,跳車而逃,只見他們三兩步就不見了。車廂里一遍混亂。這時押送人員馬上進來,把所有窗子全部關上,當眾宣布紀律,同時將重要「人犯」全部戴上手銬或用麻繩五花大綁,把這些人捆得慘叫聲不斷。一時間,車廂里充滿了恐怖的氣氛。

  終於到了成都。

  我們一部分人被送到成都通惠門一個收容所。這個收容所在一條街道邊,高高的圍牆擋住了視線,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只能看見無軌電車的電線。圍牆裡有幾棟平房,屋前有一塊長條形的平壩子,屋子是大開間的,一間屋能住幾十個人,上下鋪。這裡原來還收容了幾十個人,都是從全國各地「搜集」來的。在這裡比學習班自由一些,壩子裡可以隨意走動,在寢室里可睡可坐,還可看書,下棋,擺龍門陣。每天三餐,早晨稀飯饅頭,中午晚上是乾飯,一星期還能吃一次肉。大家到了這裡明顯感覺壓力輕了。其他地方送來的人大概不像我們在北京的經歷,要活躍得多,三三兩兩說笑著。在這裡主要就是等「原籍」的地方政府派人來接我們。

  收容所里魚龍混雜,從五湖四海匯聚了各種各樣的人。有個轉業軍人,二十幾歲,曾在越南參加抗美援越,是炮兵偵察員。當年他們騎著摩托出去,跑到山林里看敵人的陣地,給家裡喊話,觀察彈著點,給家裡報告,也說得上經歷過槍林彈雨了。一次騎著摩托,被美國飛機的炸彈將腳炸傷,還立了三等功。傷好了以後復員了,家住四川威遠農村,他不願回去,就在昆明租了一間房,開了個理髮店,掙錢過日子。不料好景不長,才半年就被清理回了四川。他大包小包的東西還蠻多,不像是被收容,倒像是一個衣錦還鄉的英雄。有一天不知為了啥事他和收容所的管理員爭吵起來,言語很是激動、不滿,還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意思。言辭激烈,惹惱了管理員,隨即喊了幾個人將他拉到辦公室一頓暴打。後來,再也沒有聽見他講戰鬥故事了,不久他回威遠去了。

  收容所還有一群年輕人,年齡和我差不多,個個趾高氣揚,一副什麼事都知道,什麼事都不和你們一般見識的模樣。從閒談中知道他們是成都四中的紅衛兵,不知啥原因也進了收容所。閒來無事,便擺龍門陣,「文革」初期如何成立紅衛兵,如何保李井泉,又如何被打成「聯動」,哪個的老漢還掛起的,哪個的老漢馬上要出來了,中央某某人又怎樣了等等,原來是幾個高幹子弟,難怪一副自命不凡、高人一等的模樣。他們說的仿佛都是天宮中玉皇大帝身邊的事,而我卻像花果山上水簾洞的小猴,不知世事變遷!他們在這裡根本沒有一點畏懼,就像在火車站等車一樣,但也不惹事。果然沒幾天,一輛伏爾加把他們接走了。

  收容所里還有一個人,中等個,身材均勻,眉清目秀,很書氣。他喜歡和我擺龍門陣,先是聽我講如何上山下鄉,如何參加「文化大革命」,又是怎樣到北京進學習班……

  他姓李,在永榮礦務局工作。解放前,他的一個姑媽是共產黨,搞地下工作。解放初他隨姑媽住在崇慶縣,和當地的駐軍很熟,曾參加過川西剿匪。一九五〇年韓戰爆發,一九五一年部隊抗美援朝。他十六歲,就悄悄爬上部隊的車,當了志願軍,給一個團長當通訊員。停戰後,他被保送到南京一個軍事院校,學的是通訊。學習期間,他的首長介紹他認識了一位學軍醫的姑娘,是北方一個老根據地出來的,從小當兒童團,十六歲就入黨。就這樣,畢業後他們倆就結婚了。老李被分到成都軍區,而她卻被分到新疆軍區。關山千里,路途迢,只靠書信及每年十二天的探親假維繫著兩人的感情。其間,還差點破裂,全靠老首長做工作才平安無事。後來她懷上了他們的孩子,但生產時卻母子雙亡。講到這裡,我發現老李一臉的悲涼。

  一九六二年中印自衛反擊戰期間,他上了前線,在前沿陣地幫助連隊搞通訊聯絡。那時他是一個通訊連長。一次他對步兵連連長說,想到前沿去看一下,步兵連長同他一起去了。趴在戰壕裡邊,還沒有看見敵人,一發炮彈打來,在他們身後爆炸,一塊彈片正好扎在他屁股上,他被抬下去了。傷好後,他轉業到永榮礦務局,又結了婚。這次他到北京去看老首長,哪知很多都「靠邊站」了,他也被遣送回四川。沒過多久,他也走了。

  收容所里的人慢慢地都去了,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冷清。管理員說,我們要等到達縣地區的人來接,而達縣地區正籌備成立革命委員會,忙得顧不上這裡,要等革命委員會成立後才能派人來接我們。我和鄭唯仁就這樣成天無所事事,在收容所被關了一個多月。

  高牆外,無軌電車的電線靜靜地橫在半空。不一會兒,它們抖動起來,一輛電車經過了,慢慢地又靜了下來,不再抖動,過一陣又抖動起來。高牆內,一切的一切是那樣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煩。秋天到了,早晚已有涼意,我們出門是夏天,穿的衣服顯得單薄。樹葉雖未發黃,但已不像春夏那樣鬱鬱蔥蔥,顯得老氣,呆滯。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在煩躁不安、百無聊賴、一籌莫展中艱難地移動。成天都想出去,想自由,想像普通人一樣地生活,想親人,想朋友,想大巴山,想回重慶……這時,我才深深地體會到「不自由,毋寧死」的感覺!

  終於,接我們的人來了——這是達縣公安處的兩個人,穿的便服。先把我們兩個押上車,然後又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又裝了兩個人。在路上,車停在一個雜貨店前,他們一人下車去買了一捆小手指粗的棕繩後,就直接去了火車站。

  在車站,他們將我們五個人捆起來,聯成一串,等待著上車。雖然感覺很屈辱,但一想到回去後就可獲得自由,也就強忍著,好在成都沒有人認識我們。

  火車到了重慶站,從車廂里下到站台,押著我們朝車站治安室走去。天哪,這段路足有兩三百米,來往的旅客川流不息,在自己的家鄉,在自己的家門口被鄉親們用異樣的眼光盯著,被捆綁著,一步一步艱難地朝前移動。這段路是那樣的漫長,人們的目光像皮鞭一樣抽打著我的靈魂,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天入地無門,無處容身。短短的幾百米,我的靈魂像經歷了煉獄般奄奄一息。人的尊嚴、人格,人起碼的權利被踐踏在淫威的腳下。這一段路,是我一生中走過的最艱難、最漫長的路。

  當晚,我們被關押在重慶解放西路中級人民法院旁的一個看守所里。監號高出室外走道一步,鋪木地板,上面放草蓆,一床深藍色被套套著舊棉絮,牆角一隻木馬桶,監號門上開一小窗,用一塊木板做的小門關著,送飯時就從那小洞遞進來。每天吃八兩,早上二兩,中午、晚上各三兩。豆渣飯,無油腥。這時我才明白有人說的「送你去吃八兩」「去吃豆渣飯」的含義。

  進監前,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要交出來,連鞋帶、褲腰帶都必須要解下來上交。用幾根稻草將西褲上的兩隻皮帶袢拴一下,勉強支撐著不讓褲子掉下來。我想這一招夠損,要逃跑也得用兩隻手提著褲子跑,肯定跑不快。

  第二天下午,只聽得獄卒吼,獄門響,我們被趕出監號,坐在外面的地上。原來,有一個犯人違反了監規,被管理人員拿了去。這人被捆了出來,臉青面黑,虛汗淋漓,連嘴皮都發紫。一看這捆綁人的手段才「絕」,左手從左肩朝後,右手從右脅下背過去,用一根二十厘米長的細麻繩,將左右兩隻大拇指緊緊地拴在一起,據說這叫「蘇秦背劍」。這一招委實厲害,再強壯的人也忍受不了多久(聽說還有更厲害的,如「鴨兒浮水」「猴兒搬樁」等等)。聽過訓話後,便又回到監號,監獄裡鴉雀無聲,殺雞儆猴的效果達到了。

  在這裡關了兩晚,便用囚車把我們送到了長途汽車站。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宣布「紀律」,在這裡看到的、聽到的,出去以後一律不准說,否則後果自負。

  本來從重慶可直接到達縣,因達縣武鬥未熄,故只能先到大竹,關押在四川省第二監獄。這裡的監號是平房,通鋪,像北方人的炕,鋪前有不足一米寬的通道,四個人一間,白天就坐床鋪沿。由於鋪較高,雙腳不沾地,坐不多久便雙腳發麻,又不准躺。規定你只能背誦牆上的監規。

  這時節,天氣漸漸變冷,大巴山腳的氣溫又比重慶低了許多。實在受不了了,就盤坐在鋪上,將棉被拉來披在背上。剛坐一會兒,一聲斷喝:「不准這樣坐!」我們冷,他說既來坐監為啥不多帶衣服!令人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到了達縣,先到地區公安處,有兩個被送進了監獄。我們兩個知青,獄裡不收,怎麼辦?叫我們在公安處的院子裡等。我們坐在一個小石桌旁的石凳上,靜靜地等待著發落。

  不一會兒我們被帶到一棟樓前,我記得這裡原來是達縣專區專員公署的一棟辦公樓。原來,我們不夠進監獄的「資格」,又不能放,要等通江縣公安局的來接我們,只好將我們暫時關押在這個「群眾專政指揮部」里,等待通江縣來人。

  這是一間位於樓底層的小辦公室,不足十平方米,空著,地上放了兩床草蓆,算是我們的窩。原來的窗戶被木板釘死,只有從板縫透進幾絲光線,勉強能看得見。每天吃飯的時候,叫我們自己拿錢和糧票買飯,我們說沒有錢糧,無奈,也只有借飯票給我們。吃完飯又送回裡屋。每天無事,就在房間裡轉圈,練腳力(因為很久未走路,腳老繭都掉光了,怕出去走不了路)。

  有一天我們出去吃飯,碰見了通江縣造反派的一個頭頭,認得我們。他很詫異。於是我們將這一趟經歷向他訴說了一遍,要求他想辦法把我們弄出去。他一聽二話沒說,就答應幫忙。吃完飯,我們再也不想進那間黑屋了,看守我們的人叫我們進去等,我們堅決不干,寧願在過道里等。他先找「群專」的頭,叫放人。人家說不行,如果這兩人是我們抓來的,你喊放,我們一定放,但這兩個人是地區「人保組」交給我們代管的,要放人得那邊打招呼。他馬上到地區「人保組」將我們保了出來,當然是千恩萬謝,後會有期……

  從在北京被送進學習班到現在放出來,一算,整整五十九天!天哪,如果不是有人保,還說不清要被關押多久。

  那天,是個晴天,小陽春,太陽暖融融的。達縣街道上塵土飛揚,到處灰頭土腦的,街上過往行人像螞蟻一樣亂鬨鬨的。雖然是下午,但我們卻覺得陽光是那樣的明媚,空氣是那樣的清新,景色是那樣的美麗,人們是那樣的可愛,自由是多麼的寶貴!

  我們拆開挎包的背帶,取出裡面的錢和糧票,先到理髮室理了發,進澡堂洗了澡,然後到城裡找到我一個同學的家。他的父母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們拿了些糧票送給我同學的父母,便踏上了回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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