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階級鬥爭」的回憶
2024-10-04 07:52:33
作者: 鄧鵬 主編
宣漢 周玉如
作者簡介
周玉如,女,漢族,一九四六年四月五日生。一九六四年於重慶市第四十一中學高中畢業,同年下鄉到宣漢縣天生區新農公社林場,任副場長,後在新農公社五大隊三隊落戶。一九八三年畢業於重慶廣播電視大學機械專業,任重慶恆壓刷握廠廠長。現退休。
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偉大領袖關於「階級鬥爭」的指示不絕於耳,人們用「階級鬥爭」的理論去思考問題,斗完了社會上的「敵人」斗黨內的,斗完了暴露的「敵人」抓「隱藏」的。總之,「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要把「一小撮階級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在近乎瘋狂的社會中,「人性」成了資產階級的代名詞,「文化大革命」便是「階級鬥爭」的集大成者。
公社經常召開「批鬥大會」,印象最深的是鬥爭一個記「變天帳」的名叫楊念文的地主。公社書記宣布:「把地主分子楊念文押上台來。」下面卻沒有動靜。該隊的隊長硬著頭皮說:「他病重,來不了。」書記大怒:「想逃避?不行!」於是派出兩彪形大漢(民兵)去捉拿。
大約半小時後,楊來了,被繩子捆得像待宰的牛似的四腳朝天,一根長竹竿從手腳中穿過,兩民兵大步流星,抬著楊直奔主席台。衣衫襤褸的楊念文一路呻吟。到了台上,兩民兵一齊甩槓,將楊「咚」的一聲扔到地上,楊一聲慘叫,繼續呻喚。公社書記振臂領呼:「打倒地主!」於是群情激憤,開始了對楊的控訴。
公社會場不大,上千人把會場擠得個水泄不通,人頭黑壓壓一片。主席台上是公社的頭面人物,兩邊是持槍民兵;台下最前排是幾十個被稱為「牛鬼蛇神」的「階級敵人」,全部被命令彎腰九十度,這陣勢使他們瑟瑟發抖。楊念文一直被捆著睡在台上,接受聲討。其後又鬥了一兩個「敵人」,都是由兩名民兵架著,拖上台(腳不著地),然後扔在地上,又喝令站起來,彎腰九十度,接受「控訴」。會場的莊嚴、民兵的敵愾之氣連看過「文革」中武鬥場面的我們也為之一震。
我出身於有歷史問題的家庭,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受的是正統教育,《毛主席語錄》記得爛熟,對「地富」分子絕無好感,但對這種「鬥爭」形式也感到太殘酷,太形式主義。
我們隊上有兩戶「階級敵人」,平時都規矩得很。生產隊的「鬥爭」氣氛較淡,「階級敵人」一樣的勞動,掙工分,只是不能參加社員大會,並且要不定期到公社接受「訓話」。「階級敵人」中有一個叫袁作成,紅紅的臉膛,直直的腰板,炯炯的目光,聲音洪亮,使人第一眼就能留下較深的印象,六十多歲的人卻有一副好身板。可嘆這麼一個儀表堂堂的老人是「壞分子」。袁在隊裡輩分較高,人也能幹,雖說也要挨斗,村民們平時還是尊敬他。我不明白「壞分子」的含義是什麼,便向大隊副書記請教。原來袁作成在一九三三年是紅四方面軍的一個營長,長征時不知什麼原因他留下了,同時留在他家的還有一個紅軍傷員,後來死了。解放後,袁被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他究竟幹了什麼壞事?副書記語焉不詳,大約他也不清楚。我想,是叛徒就該殺頭,不是叛徒就不該給他戴上帽子,讓其受盡屈辱……這世道讓人糊塗的事真多!
我對「階級敵人」保持距離,「階級敵人」對我也保持距離,袁作成亦然。偶爾迎面碰見,他只微微點一下頭,略做微笑,並無語言。其實我對他也並無惡感,倒想聽他講紅軍的故事,只是不方便,也沒機會。
不曾想機會就來了。一天隊上沒出工,我作為倉庫保管員在庫房整理糧食,中午時分從庫房出來,迎面正好碰上了袁作成(他家緊挨庫房)。此時別無他人,他微笑著第一次給我打招呼,並請我進屋子坐。我沒多想,便隨了他進屋在火塘邊坐下。袁關上門插好門閂,囑咐他老婆在火塘上方的鐵鉤上取下一小塊臘肉,洗淨了放鍋里煮,互相擺了些天氣、收成之類的話。
不一會兒,臘肉飄香,老兩口給我盛上飯。那些年吃肉是很不容易的,人們隨時飢腸轆轆。我早已垂涎欲滴,端起碗就吃,早已忘了「階級敵人」的事。吃了好幾大塊肥肉之後,我才發現老兩口沒備碗筷,只是用一種慈祥的眼光看著我,勸我多吃一點。門一直關著,那氣氛有點像我們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我很不自在,放下碗筷說:「我吃好了,你們怎麼不吃?」袁作成說:「我們吃過了。」他在說謊,但看得出他很高興,大概覺得我看得起他,還尊他為長輩。我不好意思再吃,待久了雙方都有麻煩,也顧不得打聽紅軍的故事,匆匆告辭,開門後悄悄離去。
此後幾天,我一直納悶,他為什麼悄悄請我吃肉?他沒求我幫什麼忙,也沒打聽什麼事,而且我也幫不了他任何的忙呀!
那以後,我依然不曾與袁有交往,最多是碰面點頭、微笑而已。
……回城後,我多次打聽過袁老先生的情況,最近聽說他已作古。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在晚年總算摘掉了「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