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無聲的群落> 和「走資派」論「批鬥」

和「走資派」論「批鬥」

2024-10-04 07:51:40 作者: 鄧鵬 主編

  大竹 孟繼明

  作者簡介

  孟繼明,男,一九四八年出生,重慶市第四十二中學初中畢業生,一九六四年九月上山下鄉到大竹縣石子區石子公社林場。一九七〇年參加襄渝鐵路民兵團文藝宣傳隊,一九七二年招入大竹縣糖果廠,一九七七年調回重慶望江機器製造廠,工作至今。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一九七五年,我已從插隊落戶的農村調到大竹縣糖果廠工作三年了。愛人吳文學,也是我們一個林場的知青,她已於一九七一年調回重慶,在某軍工廠醫院工作。這一年春天,吳文學探親來到大竹。有一天傍晚,我和她吃了晚飯,閒著沒事(那時沒電視看,電影也只有很少的幾部),我說:「走,到桂世才那裡去,他現在是縣郵電局局長。」

  我們是一九六四年九月上山下鄉的,桂世才原是我們下鄉的石子區的區委書記。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中,桂世才是我們區裡的最大的「走資派」。他,一副領導人常有的大臉,高高的個子,挺著一個大大的將軍肚。在批鬥走資派時,我們——當時的「紅闖將戰鬥隊」曾把他押到我們所在的石子林場批鬥。奇怪的是,他對我們這些「紅闖將」知青造反派,不但不怨恨,反而更喜歡同我們聊天,給我很深的印象。

  這天,我和我愛人懷著稀奇和探秘的心情,來到他在縣郵局的宿舍。

  桂世才一見到我們,很高興,十分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他的宿舍只有十幾平方米,幾件簡單的家具一點不顯眼。

  我們一坐下,他就急不可待地打聽其他知青的工作、生活近況。談到我們石子林場的知青,他輕輕說:「你們林場的知青正派、上進、幼稚……」

  確實,「文化大革命」前,我們本應同今天的年輕人一樣,在浩瀚的知識海洋中學習,用知識來改變我們的人生,改變我們的命運,但我們卻早早地當上了「知識青年」,來到社辦林場接受再教育。由於「正統思想」是我們林場的主流,所以我們只認定「努力改造世界觀,當好紅色接班人」。這些知青,大多數都是重慶二十一中、二十九中、解放碑民辦中學的應屆初中畢業生,其中有幾個是共青團員,有的曾擔任學校共青團委委員。因此,我們從建場開始就建立了團支部。在他們的帶動下,建立了各項制度,林場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早上出操,飯前集合。連吃飯也專門成立了一個「生活委員會」,每月討論一次食譜,交給伙食團長去執行,每到月底,團長向「生活委員會」匯報當月伙食支出細目。每逢節日,還要排練文藝節目,到公社去演出。那時,農村的文化生活太貧乏,我們粗糙的演出也大受歡迎。林場和諧的氣氛,不但使我們很快地適應了艱苦的勞動,而且我們的身體也長壯了,大家都十分熱愛這個集體。當時,林場有兩個知青,一個患肝炎,一個患關節炎,公社為了他們能儘快恢復健康,根據國家政策,準備把他們病退回重慶。但他們知道後,向公社領導寫決心書,表示堅決不走,最後終於留在了林場。

  石子區衛生所有兩名年輕的女護士,居然羨慕石子林場的知青生活,申請辭去工作,要到石子林場來當知青,過年輕人特有的充滿朝氣的生活。區里另一個林場有個知青,也申請到石子林場,他說,石子林場是「共產主義」。我們林場是不許任何人吸菸的,逼得個別有菸癮的同學只好躲在廁所里偷偷吸……

  在同桂世才的擺談中,我們回憶了當年批鬥他的情形。

  那是「文化大革命」中一個栽秧的季節。一天,我們知青們正在田裡忙著栽秧,有人發現山下的小路走上來幾個人,其中一個人特別高大。這個人是誰?走攏一看,原來是桂世才。大家都不栽秧了,圍著桂世才一起回到林場。

  桂世才,當時是石子區的第一大當權派,平時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和我們知青很少接觸,我們只能在全區知青大會上,聽他做報告。後來在批鬥台上,見到他挨斗的樣子,又可憐又可恨:可恨的是你為什麼要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走資本主義道路?可憐的是他在台子上被「觸及肉體」時的狼狽樣子。當時,我們「紅闖將」有兩位知青,一位任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一位任公社革委會委員。能把桂世才押到我們林場來批鬥,也可以看出我們「紅闖將戰鬥隊」在石子區造反派中的地位。

  這樣,桂世才就在林場被我們批鬥了。

  桂世才來到林場的第二天清晨,我們還沉睡在甜蜜的夢鄉中。突然,寢室外響起一陣陣急促的哨聲,一聲聲低沉而嚴厲的催促聲打破清晨的寧靜——「緊急集合,緊急集合!」這時,天才蒙蒙亮,只見大家陸陸續續跑向球場,我迷糊地發現,隊長已站在那裡等我們了。「立——正,向右——看齊,稍——息。」我們站好了隊,才見桂世才跌跌撞撞地走來。他剛剛走到隊伍旁邊,隊長的訓斥就開始了,聲音不大,但十分威嚴。在空曠而寂靜的球場上,這聲音使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桂——世——才,你是咋個搞——起的,你看,我們造反戰士都到了,你現在才來。嘿!你以為你還是官哦——琢木官!你到林場來,是接受改造的,是來接受脫——胎——換——骨改造的,而不是來享福的……」

  後來隊長說了些什麼,現在我已記不清了,總之是教訓桂世才的話。最後,隊長要求我們「紅闖將」戰士要認真學習毛澤東思想,同走資派劃清界限,同他們鬥爭到底,以實際行動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這些道理,那時我一時理會不深,但總感到這個任務非常非常之光榮,接受它,就是接受「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就是保衛「我們最最最敬愛的毛主席」,就是同自己父母劃清界限。於是我們押著桂世才去栽秧。

  在栽秧時,大家想方設法給桂世才出難題,看他出洋相,讓他的肉體受點折磨,讓他也體驗體驗久違的勞動。那時在造反派口中不是經常說「要觸及靈魂,就必須先觸及皮肉」嗎?當時,我們個個已是栽秧的能手,栽得又直又快,桂世才始終跟不上我們。他挺起的將軍肚,彎腰很吃力,把他累得不行,他不得不時時伸直腰休息休息。這時,田中立即就會七嘴八舌地大叫大喊:「不准伸腰杆!」「走資派,老實點!」……他尷尬地笑笑,立即又彎下腰栽起來。僅栽完了一行(約一百米),他就癱倒在田埂上了……

  休息的時候,就同他開起玩笑來。

  這個知青說:「桂世才,你每個月工資八十多塊,我們才兩塊錢(那時國家每月撥給我們十塊錢的伙食費,兩塊錢的零用錢),太不公平了,我,以造反派的名義宣布:從這個月起,你的工資,我們拿來打平伙。」在場的知青鬨笑著:「要得,要得!」這時,桂世才靠在田坎上,顯得尷尬又無可奈何,說:「工資嘛,是黨和毛主席發的。」

  那個知青說:「桂世才,你講你見過毛主席,你說你看到毛主席一屁股就把藤椅坐滿了,長得和你一樣胖。你娃娃膽子大喲,你居然污衊說毛主席和你一樣胖,毛主席是健壯喲,而你——是,虛——胖!」引起一陣鬨笑。

  另一個知青說:「栽一行,你就伸這麼多腰杆,你沒得腰杆嗎?嘿!你不老實改造呀?是對毛主席不忠喲!」

  桂世才看著說話的人,賠笑著,嘴裡不知咕噥著什麼,似答非答地說:「我……我……肚子……身體……」他話還沒說完,早已響起一片起鬨聲、口號聲:「要他在田坎上向毛主席認罪!」「要他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認罪!」

  ……

  那時,我們感到好像壓抑很久的一股氣爆發出來,無比的痛快。看來世界上每個人都願做凌駕在別人頭上、任意戲弄別人的主子,而不願去當那受人擺布、受人愚弄的奴才。

  中午,我們挑著空籮筐回林場吃飯。飯前集合時,才知道今天中午要吃「憶苦思甜」飯。我們端起一大盅稀湯湯的苞谷羹,只見裡面夾雜著一些我現在也叫不出名的野菜,下飯的菜就是炒鍋里刮下來的南瓜皮和辣椒渣。那時,在許多運動中,都時興這種「憶苦思甜」,它要我們去同解放前被地主殘酷剝削壓迫的貧下中農比較,去體驗一下當時貧下中農的貧困滋味,從而認識到自己是生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裡,離「共產主義天堂」已經不遠了,它使我們在艱苦的環境中,能樹立「遠大的理想」,「心懷世界」,隨時準備去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被資本家剝削壓迫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

  若干年後,我們才知道這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它只是一種解放戰爭中行之有效的很特殊的思想教育手段。當時我們只想到:「糟了,我們跟著桂世才這個走資派吃苦了。」「喝這稀羹羹,怎麼經餓?怎麼栽秧?這一下午怎麼熬得過去?」後來,聽說這樣做是要殺殺桂世才的威風,可我們卻成了替罪羊。據說解放前貧下中農吃的是芭蕉根、觀音土,還吃不到我們現在吃的苞谷羹羹呢。

  當時,我們確實不知道怎樣批鬥「走資派」才能算是造反派。我們按照「四清工作組」開批判會那樣,儘量在被批鬥人過去的言行中,找到一些「封資修」的蛛絲馬跡,再組織每個知青「上綱上線」地寫批判稿,在批鬥會上進行批判。一位返渝造反的知青回來,一看我們的「革命行動」,就指手畫腳起來,連連說:「不行,不行,你們是保皇派,你們是保皇派的做法。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他給我們講了重慶「反到底」造反派怎樣造當權派的反,怎樣斗「走資派」,怎樣花樣百出……直到這時我們才恍然大悟。這個知青認為,這個「革命」必須重新來,於是他另成立了一個造反組織,取名叫「又重來戰鬥隊」。告示一貼出,頓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毛主席早有名句「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大家笑話他沒有文化,起這個名字反而把自己搞成壞蛋了,弄得這個知青好不懊惱。

  「文化大革命」初,石子區正在搞「四清運動」。這時從報紙上傳來北京紅衛兵造反的消息,紅衛兵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轟轟烈烈的壯舉,使石子林場的知青激動不已,幾位知青籌劃也要像北京那樣成立紅衛兵組織。不知什麼原因,駐林場的「四清工作組」宣布,這幾位知青有問題,妄想成立非法反黨組織,對抗黨的領導,表示要追查這幾個人的政治背景。霎時,林場呈現出一片人人自危、個個局促不安的緊張氣氛。要知道,在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唯成分論」的階級鬥爭年代裡,石子林場知青的父母大都有政治、歷史問題,大到四川大軍閥,小到一貫道的點傳師,隨便找點理由就可以拘留你,要你的命,哪個不怕?哪個敢開這種玩笑?

  奇怪的是,不知什麼原因,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幾天,工作組又為這幾位知青平反,承認他們成立紅衛兵組織的行為是革命的行為。沒多久,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家林場的知青全部都返渝造反,連「四清工作組」都無法阻攔。隨後,我們林場的一些知青也造反返渝,另一部分知青留下來成立了「紅闖將戰鬥隊」。

  為了顯示我們「紅闖將」也是正宗的造反派,不是保皇派,我們也要狠狠地批鬥「走資派」,我們也要奪權,也要創造一點「業績」,顯示我們「紅闖將」的存在。於是我們把「沈歪嘴」(石子公社社長沈才全的俗稱,面癱,一說話或一笑,嘴就會有點歪)押到林場來批鬥。這天晚上,在林場最大的一間寢室里,在七八盞昏暗的煤油燈的映照下,全場知青圍坐在四周,沈歪嘴站在中間,先背誦毛主席語錄,後學習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每個知青都上綱上線地踴躍發言……一陣狠批猛斗後,我們拿出一份預先寫好的「奪權通告」,在通告中要沈歪嘴交出公社的全部公章(就是所謂的奪權)。我把「通告」拿給沈歪嘴,要他簽字。他開始還不願,在大家的一再威逼下,只得拿起筆,在「通告」上簽了。當時是我首先拿過來的,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那張「造反通告」上他簽上的竟是這樣三個字:「簽個字」。我不知如何是好,立即遞給大家,大家看後面面相覷、一片譁然……

  這件事已過去三十多年了,我也記不清這次批鬥會是怎麼結束的。「文化大革命」後,我在縣委大操場碰到來縣城開會的沈才全社長,我問他:「你怎麼在我們的奪權通告上不簽名字,而寫上『簽個字』呢?」他說:「我咋個能把公章隨隨便便交出去嘛。再說,你們奪了權,辦錯了事,犯了錯誤,多不好,你們還年輕。」現在想起來,在當時全國奪權的形勢下,當權派必須向造反派交權,但沈社長肯定不會把「權」交給我們這些成分不好的知青。他一定想:萬一這些地富反壞右「狗崽子」復辟了,怎麼辦?他肯定擔心運動後不好交代。

  後來,這個「權」被另一個貧下中農的造反組織奪去了。不論沈社長當時有什麼想法,他在我們知青的心目中,是一個慈祥的領導。我們剛到林場時,他就經常來林場看望我們,關心我們的生活。那時農村的文化生活很貧乏,公社只有電影隊、川劇團來演出,票價不高,好像只要八分錢,那可是一碗小面的錢,我們可以在趕場時充充飢。沈社長為了給我們節省這點錢,經常去給我們說情,要電影隊,川劇團支持黨的上山下鄉政策,否則就是反對黨的政策。誰敢!拿大帽子壓他們——就是為了讓我們能免費看電影、看川劇。

  在談話中,我問桂世才:「還記不記得在林場時,限制你抽菸的事?」桂說:「記得,記得!我帶到林場的兩條煙,全被老余(重慶江北的知青)收了,每天只發我幾根,哪裡能解我的菸癮嘛,我只有求老余再發幾根。有時,又找不到他,菸癮來了,把我饞得……真是……」他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感嘆地說:「當年,你們把我弄到林場去,其實是救了我,知青於我,沒有私人恩怨,你們不會對我武鬥。在林場裡,我等於進了保險箱……」桂世才又接著講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危險經歷:

  「我們當領導的,在平時工作中,肯定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有氣要出。區裡有個幹部,因為我沒批他入黨,對我耿耿於懷。在一次批鬥會上,趁我掛著大牌子、彎著腰看不見後面時,竟然用磚頭在後面砸我的背,使我幾個月都起不了床,至今我還經常背痛。在『文化大革命』後期,支『左』的解放軍發現我的寢室外的地下埋了一個手榴彈,還好,可能受了潮,沒有爆炸。不然我已被炸死了,死了他們還會說我是自殺,自絕於人民。所以我說,到你們林場,是離開了危險的地方,雖然你們批鬥我,運動嘛,那是『文化大革命』形勢的需要嘛。你們並沒有加害我的主觀動機,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不擔驚受怕,我的生命安全有保障,你們說我是不是反而該感謝你們呢?」

  那天晚上,我們擺談了很久,離開桂世才後,我的心情還久久不能平靜。

  現在,我已退休,卻經常懷念那本不應該去的地方——大竹縣石子公社林場,懷念我在那裡度過的青春。因為青春不論放在什麼地方都是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光。可那時青春仿佛不屬於自己,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才越來越經常被青春的回憶所纏繞。

  「文化大革命」時期是一段荒唐的歲月,當年我們因年輕、狂熱而做出的種種幼稚可笑之舉,如今已成為我們知青聚會時常掛在嘴邊的話題。而每次笑談之後,都免不了幾多感慨:人生好似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好像一條跌跌撞撞的小溪……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