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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紹英小記

2024-10-04 07:50:49 作者: 鄧鵬 主編

  通江 黃天華

  作者簡介

  黃天華,女,一九六四年重慶一中高中畢業,後去四川通江縣新民公社上山下鄉。一九七一年到青海省西寧市師範學校學習一年並留校工作。一九七一年進入青海師範學校化學系,畢業後在青海民族學院預科任化學教師。一九八一年調北京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勞資局工作,任衛生處處長,高級經濟師。現已退休。

  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雨、坎坷,目睹了太多的人和事,總以為隨著歲月的流逝,很多東西都被淡忘了、埋葬了,其實不然,往事常常會在不經意間蹦出來,重新喚起我們的記憶。

  下鄉時,我們林場有個叫方紹英的小姑娘,是第二批來我場的「知青」,當時只有十五六歲,是當年林場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了,但她的一些事卻清楚地保存在我的記憶中。

  記得有一天,林場知青休息,我和幾個同學正在房裡聊天,忽然一個女知青跑來叫我說:「方紹英爬到院後墳堆的大『熊樹』上去了,在樹上又哭又叫的。」我一聽不由頭嗡一下,趕緊往外跑。剛到後院的門口就聽見她在大聲地叫「媽媽,我要回去!」然後就是號啕大哭。我跨出門口一看,嚇了一身冷汗。天呀!只見方紹英已爬上了那棵又粗、又壯、又高、又直的水杉樹,在離地面十多米左右的一個樹杈上靠著又哭又喊。好多同學仰著頭在勸她,她理也不理,大家干著急。

  平時她的脾氣就古怪,說話時兩個眼睛骨碌碌亂飛,手舞足蹈,說話沒邊沒譜,走路搖搖晃晃,一副對什麼都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叫她「方神經」,她也無所謂。有次不知與誰吵了幾句,竟要放火燒別人的蚊帳,幸虧大家及時制止,才未釀成大禍。今天不知怎麼了,居然上樹鬧開了。大家又叫又勸都不能把她哄下來,心裡直怕她那蠻勁一上來,撲通往下一跳,那可不只是斷胳膊斷腿的事。

  我一看不對勁,今天好像是真的了,忙叫大家離開回房去,我留在那兒。平時她什麼都不怕,服軟不服硬,但還比較聽我的話。所以我想一個人慢慢給她講,也許不致使她太激動,待她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再說。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站在樹下,仰著頭使出了渾身解數,可以說是連騙帶哄。她說想看媽媽,想回重慶,我就說媽媽在重慶很遠,你在樹上也看不見,下來再想辦法看你媽去。她說大家都不喜歡她,欺負她,我說不對,你幹活肯吃苦,也肯幫助人,對人也熱情(這都是真的),還舉了一些讓她高興的例子。真是說得口乾舌燥,頸子也酸了,耐著性子在樹下和她磨。終於她答應下來了,我也鬆了口氣。我的神經還未松下來,立馬卻更緊張了。天呀!她可怎麼下來?因這時我才注意到,龐大一棵樹,直直的沒什麼枝丫,這小姑娘怎麼爬上去的?「熊樹」的樹枝很粗糙,有點像魚鱗。樹那樣粗,抱都抱不住,怎麼往上爬的?我圍著樹轉了兩圈,死活沒想清楚她怎麼上去的?可現在著急的是她怎麼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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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啥時候,同學們又都從房內出來了,七嘴八舌地教她如何如何下來。方倒坦然,也不搭理大家,我只是一個勁地叫著慢點慢點。她往下滑一下,我的心就緊一下,生怕她摔下來。後來只傻傻地仰著頭、張著嘴、兩眼死死地看著她,腦里已是一片空白。忽然聽到幾聲歡呼,不知是誰推了我一下說:「下來了,下來了!」我說:「哦,下來了,沒事,沒事了!」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我機械地回到房裡,方怎麼樣了,誰去管她了,我一概不知。直到坐在床上才問起:「方紹英呢?」別人說:「洗臉去了,有人管,你歇一會兒吧。」這時,我卻忽然想蒙著被子大哭一場。為什麼想哭?不知道!只是想哭!為剛才的擔驚受怕?為了讓她從樹上下來說的一大堆好聽的、騙她、哄她的話?為她的行為也表達了我們對親人的思念?對重慶的嚮往?對前途的迷茫?不知道,就是想哭而已。

  這事過去很久,自己還在不斷地反思,覺得她還是個很可愛的人。她只是用她自己能用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愛憎,發泄自己的鬱悶。其實,每當我們在春天呆望著飄落的瀟瀟細雨;夏日的夜晚四顧青山寂寂,抬頭望著冷冷的明月,秋日的黃昏迎著萬壑松風,看著紛飛的落葉;冬日看著雲霧中沉靜的山村,搖曳在寒風中的炊煙時,誰不思念親人?誰不在為自己的青春、前途擔憂、迷惘、苦惱只是咱們不敢,或者說不願那麼直白地表現出來而已。當我對她說「你先下來,我們再想辦法回重慶」時,我心裡難過極了。我在心裡說:「可能嗎?實際嗎?」但我又覺得,我不能只讓她知道寒夜的淒景,更要她看到明媚的春天,要帶給她希望和溫暖,所以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話。為這些騙她的話,我內疚了很久。但方很大度,後來從未跟我提起這些許諾她的話。我很感激她。

  不久前返渝,知青聚會,忽見方紹英也在其中,甚是驚奇。瘦小的身材,穿一條緊身褲,腳蹬一雙半腰的高跟靴子,仍是一副神氣活現,滿不在乎,眉眼飛舞的樣子,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見了我就走上前來招呼,很是熱情。我也忙不迭地問候了她,然後她就打開了話匣子。我聽她講她的三個長大的兒子,講她的工作,講她認識的上至區長,下至工頭、工人及守大門者。有同學說「你又在吹」,她居然又習慣性地舉起右手說「向毛主席保證」(在林場時她常有的動作),大家哈哈一樂,聽憑她又開始「掰呼」。

  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忽然想起她在林場的趣事。她識宇不多,在「文革」中老聽樣板戲和革命歌曲,平時也能哼哼唧唧的來上幾句。一日,忽聽她大聲地在唱為毛主席詩詞譜寫的歌曲《為女民兵題照》,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很是得意和過癮。突然有人說:「方紹英你在唱啥子?」她不理,白了別人一眼,又自顧自地唱開了。這時大家聽明白了,天!她居然將主席詩詞給改了!「颯爽英姿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被她唱成了「嫂嫂她有五尺槍,哥哥帶她到練兵場……」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她不明白詩詞的真正含義,但卻編得很貼切、押韻,簡直逗死人了。幾十年過去了,一想到此事,仍忍俊不禁。

  在知青聚會時,我給幾個朋友說,我很佩服方紹英,他們都很吃驚。我說,大家都覺得她神經兮兮的,沒什麼本事,可她結了兩次婚,有三個兒子,她怎麼養大的?又是怎麼把她和兒子們折騰回重慶的?據她自己說有個兒子上了小學、中學、技高。在下崗、失業一大堆問題的大都市裡,她居然也活得有滋有味,渾身充滿了對生活,對生命的熱愛。

  說來好笑,與她擺了半天龍門陣,現在回憶起來,我其實沒搞清她到底是幹什麼工作的,家裡具體情況怎麼樣?聽同學講她家仍很困難,她吃了不少苦。我很相信,這種吃苦而不叫苦的人是什麼都壓不垮的。為了生存,她總會不停地倒騰,這也是一種精神,一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的一種精神。他們肯吃苦,敢拼搏。人的命運常常是這樣,同樣的勞動、付出,運氣卻各不相同。儘管他們生命中有太多的坎坷和不平,但他們仍自得其樂,拼搏不止(儘管只是為了生存)。如果我們處在她那種境況中,會有她那種勇氣嗎?就生存、生活而論,我們未必如她。這正如魯迅先生說的「踏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方紹英想必不知道這段話,但她用她的生活詮釋了這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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