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聲中
2024-10-04 07:50:19
作者: 鄧鵬 主編
鄰水 李忠公
作者簡介
李忠公,男,一九六四年高中畢業,同年上山下鄉到達縣地區鄰水縣九龍區風埡公社林場,後撤場插隊。一九七二年因有美術特長留在鄰水縣工作,曾當過中學教員、縣川劇團美工。後調中共重慶市委黨校工作,現已退休。三級美術師。一九八三年加入中國美協四川分會,現為美協重慶分會會員。曾在《四川畫報》《中國婦女》《四川農民報》《巴山文藝》等多種刊物上發表過水印木刻、黑白木刻作品,為近三十本書籍設計了封面。
山村夏夜,晶亮亮的星星滿掛藍黑黑的天幕,涼風習習,荷香陣陣,小蟲低吟,蛙鳴聲聲。一片荷塘,彎彎稻田,叢叢青竹圍繞著農家小院。一座土牆小青瓦屋落座在小院西角,那就是我撤場插隊後的知青之家。三十三年前,我曾在那兒度過了孤獨的插隊生活中一個充滿感情狂瀾的夜晚。其情其景至今鐫刻心底,歷歷在目。
當年二十六歲的我,獨身一人,站在寢室的小桌前,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桌上用藍墨水瓶製作的煤油燈微弱的豆點光亮眨著「雞眼」,投照在燈前展開的一封信上。那是四個月前,從鄰縣山那邊飛來的一封字句平淡而言真意誠的情書,是一個叫小照的女孩主動給我寫來的;這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悲喜交加。
在過去的四個月里,我記不清讀它有多少遍,一字一句完全能背誦了。不知為什麼,給她回信就這麼難:是收下她的愛呢?還是婉拒其情?一時竟下不了決斷。四個月來,我幻想、憧憬,激盪著青春的情懷,嚮往著溫馨浪漫的愛情,品味著苦澀人生中從天而降的幸福,情意綿長。四個月來,我又愁緒滿懷,對希望渺茫的未來莫名的惆悵,矢志不渝的人生目標在現實中無情的幻滅,冰涼了年輕而火熱的心與熾熱的情。我深思長慮、權衡比較,夜不能寐。
群山睡了,田野睡了,屋後竹林里的鳥兒早已入了夢鄉,唯有那可愛的小青蛙陪伴著我,在田邊地角、稻田荷塘萬鼓齊鳴,奏響了夏夜美妙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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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滔滔長江東逝水,思緒此起彼伏,思念家鄉的親人,回顧走過的人生之路……
我,一個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出生在經商世家。爺爺李附周是重慶第一任商會會長,老爸李量才曾是重慶舊社會金融界年輕有名的人物,屬民族資產階級類。還有大哥李忠良,是「有名」的重慶地下黨叛徒,新中國誕生時被政府槍斃,屬於「殺」之類(市委書記,地委書記這些大叛徒出賣的人有名有姓,但從未看見過他出賣的人名見諸報端或史料)。其實,我們家參加地下黨和外圍組織活動的兄姐、堂兄姐多的是,但就因大哥影響了我們後生的十二個弟妹的一生。資本家兼地主,加地下黨叛徒的大哥,這頂家庭出身的大「黑」帽戴在我頭上,恐怕這輩子在陽間都不得翻身了!
冠冕堂皇的「階級路線」,居然把共和國的公民分成了好多等級,強奪了我上大學的權利。一九六四年,我背著心愛的畫夾,上山下鄉到了鄰水縣風埡林場;四年後,又撤場插隊到了風埡公社光明二隊,住進了我這「知青之家」。
經過「文化大革命」的蕩滌,我已意識到「上山下鄉」是一場國難,長此下去,定是國將不國了。我決不會俯首帖耳,決不成馴服的工具!六年的農村生活,也沒能迫使我放棄手中的畫筆,我頑固地堅守著那塊理想的唯一淨土。我們幾個老知青朋友的信念是:「不怕不用你,只怕用你的時候沒有水平。」我們深信,今生今世,定會有施展自己才華的機會。
然而,到了戀愛的季節、談婚論嫁的年齡,雖對美麗的愛情怦然心動,我卻又迫於困窘的現實而畏葸不前,不敢大膽地張開雙臂,去擁抱滿懷激情、向自己猛撲而來的戀人。一個大男人,該立業時不能立業,該成家時成不了家,青春的激情和躁動,讓人火燒火燎,夏夜撲面的蚊蟲,更使人心意煩亂。
凝望著那封情書,心儀姑娘的一幕幕畫卷在眼前展現。
小照是一個美麗的女孩。紅撲撲的圓臉上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猶如山澗一泓清澈見底的碧潭;天生麗質,幾經風吹雨打,似出水之荷,經寒之梅,不嬌不艷,她向你走來,那濃濃的青春氣息,那生命之花的幽幽香氣,撲面而來,讓心痴醉;一襲合體的藍布衫,穿在雙溜著肩的姣好身段上,那飄然而去的背影讓人牽魂;那雙略帶稚氣的大眼睛透出一股清純,恰似大畫家筆下空濛蒙的青山和涓涓流淌的清溪水,沁人心脾。
她,愛好被稱為「流動的立體詩」的舞蹈。據說在校時從來沒跳過舞,是下鄉後才開始的。一九六五年縣裡搞知青文藝會演,林場排練節目差人,要她湊數,結果被縣文化館前來挑選人員的老師看中,說她舞姿優美舒展,有點藝術天分。後來,憑著她的悟性與靈氣,還能編能導,在大竹縣居然小有名氣,「文革」時各派宣傳隊還爭搶著要她。
文靜自帶幾分書卷氣的她,走起路來好像水上漂,輕盈盈的步態,讓人擔心風都把她吹得倒。在林場,她是出了名的「瘟」、出了名的「笨」——燒不燃火、煮不熟飯、餵不飽豬。輪到她當值,總會有知青幫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下山挑米挑得最輕、擔糞澆地從無她份。無論誰說她「瘟」也好、「笨」也罷,她既不生氣,也不反駁,泰然處之,知青們都覺得她人好心好。她是林場衛生員,針灸、打針、包紮樣樣會,醫個涼寒感冒之類的小傷小病還挺在行。
柔弱的她最怕的是烈日盛夏。天生皮膚白皙,嬌嫩的雙腿沾不得草氣。說來讓人難以置信,每年夏天都那樣,一沾草氣雙腿長好多毒瘡,潰爛流膿,周身發燒,根本不能下地勞動。公社衛生院長說她不適合農業勞動,勸她回城去。
小照對我的了解是從我同學蔡君那裡開始的。蔡君是和我命運相同的知心朋友。他是小照她們林場唯一的高中生,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思想改造「脫胎換骨」的代表,生產勞動的好手。我和蔡君在重慶五中同學一年,我是第一任班長,高二時我便轉學去了十七中學,蔡君是第二任班長。我們也算世交,他的伯父在新中國誕生前任重慶商會會長,我父親在巨豐銀行當經理,他們是好朋友。在林場勞動時,蔡君常在知青中談起我。時間長了,知青們都知道:在山那邊的林場,蔡君有個好朋友也在當知青。
「文化大革命」回城造反時,我和蔡君他們林場的知青朋友們才有了交往。我似乎成了他們林場的一員,熟悉得如老朋友般。由於對我同學的信任,小照對我也有了先入為主的好感。在和他們的交往中,小照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記得第一次去她們林場,半山腰遇上她們挑著米回場。小照動作極不協調,三四十斤的擔子壓在溜肩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讓人頓生憐惜之情。第二次是在同學家里談天說地,知道了她會彈揚琴,她便從隔壁她家取來揚琴,熱情主動地教我。一曲《北京的金山上》還真把我給吸引住了。看著我專心致志的樣子,老同學拍著我的頭說:「頭腦不要發熱。」至今我也沒問過他說這話的用意。第三次是在插隊落戶後,她插到公社街上的生產隊,趕場路過她們家時,她熱情地邀我進去坐,還拿二胡要我拉。同學在公社辦完事,趕來催我與之同去他的生產隊時,一絲留戀,一點期盼,深藏在她那雙大眼睛裡,在我回頭辭別的瞬間,觸動了我的心弦。
撤場插隊時,朝夕相處、親如兄弟姐妹的知青們各奔前程。有情的,青山為證,海誓山盟,定下終身大事。
下隊前,我和另一個同學張遠純去他們林場做社會調查時,與蔡君談起了終身大事。那天晚上,我們三個命運相同的老同學促膝談心到夜半三更。蔡君決定要選定「對象」,他詳盡地給我們講述了他擇偶的觀點和過程。他是一個理性很強的人,生活教會了他凡事得三思而後行,不能感情用事,不能脫離農村這個大環境去考慮一切。被最「黑」的家庭成分包袱壓得彎了腰的他,沒有了理想,沒有了希望,只有實實在在的「眼前」,一切從「眼前」出發,一切從「紮根」考慮。他的生活沒有了幻想的色彩,沒有了浪漫的愉悅,沒有了希冀的曙光,甚至沒有憤懣,沒有抗爭,一顆鮮活而年輕的心沉沒了。
推開吱呀的木門,我走出悶熱的臥室,站到門外的小石壩上,呼吸著夏夜清涼的空氣。鄉親們都已歇息了,此時夜空忽然划過一道流星,拖著長尾轉瞬即逝在神秘的蒼穹。
人的一生中有些事不能忘記,有些事應該忘記,有些事絕不會忘記。
我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初戀。那是在「文革」造反時,我認識了年輕美貌而絕頂聰明的小莉。她父親留學英國,學成時,新中國剛誕生,父親丟下她們母女和哥哥,去了台灣。小莉必然成為貫徹階級路線的犧牲品。她也當了知青,我們同病相憐。不幸的遭遇讓她總結出扭曲的人生哲理,以至生出對世事的冷漠和玩世不恭的做派。最終,她主動離我而去。不會喝酒的我為此而醉倒。為她的離去,我一個星期的夜晚難以合眼,第一次嘗到了「失戀」的痛苦。
看得出來,我同學蔡君不希望我和小照好。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她人挺聰明,性格活潑,但她太不適合農村生活了;喜歡跳舞的人,有些不可靠。」我徵求另一位來生產隊看我,比我年輕的知青朋友對小照的看法時,他也說,這種人輕佻,感情不可靠。
我理解他們的好意。我思忖再三,四個月,從春到夏,反反覆覆地假設,反反覆覆地推翻。我們都不甘願與情趣、文化迥然相異,卻天性善良的「貧下中農」成家過一輩子。而她既不適合農村生活,又不安心在農村,這輩子出不了農村咋辦?不能不擔心這個假設,但我又不相信這個假設。她人挺聰明,可以學醫,當赤腳醫生,我當木匠嘛,這是最壞的打算。想到此,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雖然我們的人生是一條坎坷的羊腸小道,或許轉過一個彎,就是桃花源,就是杏花村。我們都有夢,我們都有追求,我們不甘心如此這般,我們不死心如此這般。我的同學害怕這一點,擔心這一點,而我恰恰喜歡這一點,鍾情這難得的一點。
她雖柔弱,卻有一顆敢愛敢恨的心。那個時代,如此主動地表白所愛,怕是鳳毛麟角了。她的勇氣讓我心悅誠服,她的大膽有點驚世駭俗。
憑我的人生經驗和直覺,小照絕不是小莉那種人。她品性善良,天資聰穎,即使在逆境中,心中也有夢幻,胸中也有激情。她矜持而有主見,言談舉止文雅而不見輕浮。從她那雙秋水蕩漾的大眼睛裡,看得見她的清純和稚嫩;從她那幾分孤傲的神情中,體味得到她的執著與專情。對朋友的勸誡,我只好一笑置之。
在老知青中,年輕輕吃「成分」虧的比比皆是。集短暫人生經驗,在當時,找對象看「成分」雖然是「短視」,但卻很「時尚」。她不趨「時尚」,不嫌我背上的大「黑疤疤」,我心感動至極……
是那陣陣的蛙鳴,把遐思飛揚的我從夢幻般的神遊喚回到現實。夜已很深了,月兒高掛天空,透過屋頂的幾片玻璃瓦,投下幾道淡淡的亮光。我全無睡意,聽那蛙鳴,似鼓輕敲,似琴慢奏。那是愛的熱切呼喚,那是愛的率真表白,那是愛的竊竊私語,那是愛的柔情蜜意,那是夏夜和諧而深沉的愛的美妙樂章。
頓時,一種莫名的激情直衝腦門,讓我不能自持,不能漠然,不能靜心,不能理智。我展紙揮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在四個月的深思熟慮後,在夏夜的陣陣蛙鳴聲中,給她回信,一揮而就。
此時的我,舒暢開懷,猶如撫摩著了幸福,擁抱著了愛情;不再有沮喪孤寂,不再有落寞惆悵;卻留下了無盡的牽掛和綿綿的相思。
註:文中「小莉」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