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放牛
2024-10-04 07:50:15
作者: 鄧鵬 主編
南江 陳開達
作者簡介
陳開達,男,一九四九年八月十八勝於重慶市。一九六五年七月重慶二十三種初中畢業,八月下鄉到達縣南江縣紅岩農場。一九七二年參加工作。曾任重慶急救醫療中心眼科主管技師,醫院辦公室主任,重慶市第八人民醫院副主任技師、眼科主任。現退休應聘於重慶雷納廣濟眼科醫院任眼科副主任。現任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研究員、中國《發現》雜誌社理事等職。
「小放牛來小放牛來吔小放牛,放牛山歌從頭餵……」每當耳邊迴響起重慶知青胡華偉演唱的這首南江民歌時,我在南江紅岩林場當放牛娃的那一幕幕難忘的情景,就立即浮現在我的眼前,那夢境般的經歷攝人心魄,讓我有許多的回味,更有許多的感動。
一九六五年七月,我初中畢業於重慶市二十三中學。出身「不好」的我儘管品學兼優,但仍被剝奪了再升高中學習的資格,只好和成千上萬出身不好的青年學生一樣,選擇了「上山下鄉幹革命」這條唯一的出路。八月初,剛滿十五歲的我告別了含辛茹苦的母親和多災多難的弟妹們,隨同北碚區三百多名有志青年,晝夜兼程一千多里,先坐火車到廣元,然後再轉乘汽車經旺倉、巴中,最後才來到了川北最邊遠、最偏僻的大巴山下的南江縣。
南江縣是一塊紅色的土地,是當年紅四方面軍的根據地。也正因為如此,它才成了我們這群熱血青年嚮往的地方。但,到了南江縣城一看,我們頓時心都涼了。整個縣城很小,一條街長不足二百米,人口只有二千多人,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邊區小縣。當地民謠唱的「好個南江縣,走攏才看見,大堂打板子,四門都聽見」真是一點也沒有誇張。在縣裡呆了兩天,知青安置辦公室就把我們幾十個知青分到了離縣城一百多公里之外,而且還有五十多公里不通汽車的一個更偏僻、更荒涼的趕場區紅岩林場去了。
說實話,紅岩林場完全是大山深處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林場場長是當地的一位老貧農,還是土改時就入黨的老黨員,指導員是一位血氣方剛的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排長;幾戶老場員也均為林場地盤內的當地農民。林場分林業組、農業組、副業組及後勤組。由於我系早產兒,自幼身體不好,再加上又經過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年自然災害的洗禮,我雖然十五歲了,但身高僅一米三多一點,體重只有六十多斤。難怪老場長懷疑這又黑又瘦的我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生,嚷著要把我退回縣裡去。對如何安排我的工作林場領導煞費苦心,最後經過再三考慮,才讓我跟一位老場員學放牛。就這樣,我當上了林場的放牛娃,我則自詡「牛官(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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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林場一共有七頭牛,三頭水牛,四頭黃牛,它們是林場農業組中最重要的生產力,更是林場固定資產中最大的一筆財富。教我放牛的老場員叫李維普,快五十歲的人還未成家(主要是因為窮,沒有姑娘嫁給他)。他是一個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但心地厚道,待重慶知青很好的半老頭,林場的男女知青都稱他為「表叔」。我從第一天跟表叔放牛就特別親近他。表叔不光手把手教我放牛、割草,還給我講了很多「牛經」。下雨天,牛不上坡他就教我打草鞋,餓了還給我烤紅苕吃;閒時,他把很多山野趣事編成故事講給我聽,高興了還打幾個吆喝,唱幾句山歌,逗得我們開懷大笑。他每天都只讓我放牛(也就是說只需把牛看到,不讓它們亂跑就行),自己卻要到更遠的山中給牛割草。要知道「馬無夜草不肥,牛無夜草無膘」,表叔無論天晴下雨都要割好幾背篼青草,為的是晚上再分幾次餵給牛吃。他餵的牛個個膘肥體壯,油光水滑,拉起犁來勁可大了。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放牛這活我也逐漸熟悉起來。每天早飯後我把牛群趕出牛欄,讓水牛「大老黑」頭裡帶路向那水好草密的山中走去。牛群在我指定的範圍內活動,我則悠閒地看看小說,寫寫日記或者追追野免,逮逮小鳥,無聊時還光著肚皮,讓兩隻青蟲在上面爬來爬去賽跑,渴了就四處找野果子吃。春末夏初有杏、有桃、有李子,再過一段時間又有梨、有栗、有核桃,大山裡頭一切是應有盡有。餓了就烤洋芋、烤玉米、燒紅苕,或者燒烤那沒有鹽味的田雞或黃鱔,香得叫人流口水,山野中的「便餐」就是那麼豐富多彩。林場除了農忙,在農閒時都吃兩頓飯,中間間隔的時間很長。特別是林業組和農業組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勞動強度大,一天到晚都喊餓(那時節一頓吃一斤米飯的女知青也不在少數)。我幸虧當了放牛娃,可以整天嘴裡不歇氣地吃,根本不覺餓,而且放牛回家挎包里總有好多吃的,逗得饞嘴的大姐姐們圍著我要。當然我也乘機叫她們幫我洗洗縫縫。看到她們的餓相,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只有這時我才感到一種莫名的高興和得意。
常言說得好,「好花不長開,好景不常在」。我得意的日子並不長,終於有一天我惹禍了。
記得那天把牛群趕上山後,在頭牛大老黑的帶領下,牛兒在山窪里老實吃草。我用樹枝條挽了一個圈戴在頭上遮陽,看著浮雲,吹著口琴,迎著涼爽的山風,耳邊響著清脆的牛鈴鐺聲,簡直舒服極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太陽光越來越烤人,我也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來。於是找了一棵遮陰的大樹斜躺下來,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恍惚中我在小溪里撈了一條大魚,又在大柏樹下撿到了一隻撞昏的野兔。把它們打整乾淨後,在它們肚裡放了一些香料和鹽,然後用黃泥包好放在木炭里烤……不一會兒就聞到了讓人流口水的香味了。正待敲開黃泥,忽然老場長和指導員來了,他們不由分說就把我的「佳肴」全部沒收,並高高舉過頭頂,矮小的我去搶怎麼也夠不著……一著急就醒了。我揉了揉眼,咦,怎麼聽不到那熟悉的牛鈴鐺聲了呢?心裡一驚,起身四處探望,哪裡還有牛的影子!汗水一下滲上了額頭,我必須得趕快找牛去。
順著牛的腳印,我翻了兩座山坡,最後卻又回到了原處。這時太陽已快落山了,一陣陣山風吹得我透心涼,丟失了牛群的我簡直想大哭一場。正在這時,李表叔找我來了。他告訴我牛群已自己找路回家,只不過它們並不規矩,它們惹了禍。原來,在那隻「大老黑」的帶領下,三頭水牛在返家的途中,闖進了蔬菜組即將收穫的那片菜地里,把綠油油的白菜全部啃得只剩下一個根根;相鄰的一塊才種下的牛皮菜,也被這三頭「瘟喪」踐踏得慘不忍睹。四頭黃牛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也徑直回家,要不是被李表叔割草回林場正好遇上,那麼這四頭黃牛再摻和進去,不可想像還會出現什麼樣的慘況。
當晚全林場召開場員大會,先讓我自己談情況。我哪裡敢說我是因睡覺誤事,只是說我因去尋草源而導致這次事故發生。場長、指導員先給了我好一場臭罵,然後又讓我接受一些曾吃過我東西的哥哥姐姐「幫助、教育」。對這些,我不僅當耳邊風吹過,還認為她們不夠哥們、不講交情。但蔬菜組兩個姐姐為全林場的人今後相當長時間內只有喝鹽水湯下飯的後果而流下熱淚的情景,卻讓我感到無地自容。當時地上如有個洞,我肯定會馬上鑽進去。面對這一切,雖然我口頭上作了有生以來最誠懇的檢查(當然,也全力調動了臉部肌肉的力量,擠出了幾滴眼淚),但,為之震怒的場長並沒有被我的「表演」所蒙蔽,仍勒令我為此寫出書面檢查,並要把檢查貼在牛欄旁邊的牆上,用來警示自己不得再犯。
場長唱紅臉,指導員又來唱白臉,他對我網開一面,說我年紀小忘性大,出點事也難免,況且是初犯,還是讓我繼續放牛,但一定下不為例。當然我心裡明白,一是領導們自己決策錯誤(誰讓他們讓我放牛?),藉此找個台階下;二是李表叔從中為我承擔了很大一部分責任,沒有向場領導說出我是因睡覺而誤了事的真實原因。要不然,場長他們不把我弄下去做「苦力」才怪。從這一點講,我真想給表叔磕幾個響頭。
認真說,我是一個比較記仇的人。當晚我輾轉難眠,我把一切仇恨都記在了「大老黑」的身上。我設想了一系列報復計劃,就只差想到「下毒」這個方法了。但從這事發生後,表叔更關心照顧我了,他割草不走得太遠,時時事事都讓我在他身邊。我知道表叔怕我再出事,我的報復計劃也就沒有可能馬上實施。
「皇天不負有心人」,機會終於來臨。表叔的一位親戚來找他,因修房需表叔去幫幾天忙,場長准了他的假。表叔臨走時對我千叮嚀萬囑咐,把一切安排妥當後才有些放心不下地離去。我當然叫表叔一切放心,不必擔心,多耽誤幾天也沒什麼。不這麼說我怎麼報仇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牛群趕上了山,我要趁表叔不在儘快實施「復仇計劃」。開始,我先把「首犯大老黑」的鼻繩緊緊地拴在一棵大樹上,然後,再拴上另兩頭水牛,接著,又折斷一根雜木樹枝條,用來狠抽牛的屁股。可能是牛皮太厚,我力氣又太小的原因,我手都打痛了,而且氣喘吁吁,但它們卻一邊躲閃、一邊睜大眼睛看著我,還甩著牛尾巴顯得是那樣悠閒自得。我雖然氣急敗壞,但也實在是無能為力了,乾脆把七頭牛全拴在樹上,讓它們好好嘗嘗餓肚子、曬太陽的滋味。幾個小時過去了,在太陽的暴曬下,又飢又餓的牛群開始躁動起來,「哞哞哞……」地朝我叫著,我根本不理它們,自己徑直找樹蔭歇涼去了。
太陽慢慢下山了,我高舉枝條不停地鞭撻著牛群,讓它們老老實實地回到牛欄中去。當然,它們也不會吃到夜草了。第二天,我又重複使用「饑渴懲罰法」,牛群又被拴在樹幹上過了一天。經過這一折騰,「大老黑」口吐白沫,再也沒有精神和我鬥了。
第三天,當我再一次把牛趕回林場時,牛群開始反抗了。首先,「大老黑」帶頭轉身奔小溪喝水,牛兒們不顧鞭打,也紛紛奔向水源,連平時最聽話的小黃牛「莎莎」也不聽招呼了。它們只顧喝水,「大老黑」和另兩頭水牛甚至就睡在水裡一動也不動了……好不容易我把牛群重新趕上了路,意想不到的情況又接著發生了。餓了三天兩夜的牛群真是發瘋了!它們沿途見啥吃啥,樣子嚇人極了,我連牛鼻繩都拉斷了也未能制止住它們饑渴後的瘋狂。蔬菜組才補上成活不久的菜秧,農業組一大片即將成熟的玉米,就連老場員家門前晾曬的酸菜,都通通成為牛兒們的美食。面對這樣的場面我束手無策,我完全被嚇呆了。當然,這劫後的一派狼藉,讓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將完了,一生中最不愛哭的我恐懼得禁不住好號啕大哭起來。
人們的驚呼聲和我那絕望的哭聲,把放心不下牛群提前一天趕回林場的李表叔引來了。他見勢不對,隨手提了一背回林場途中剛割的青草直奔「大老黑」,用只有他和牛之間才能聽明白的特殊語言,不停地嘮叨著,並輕輕地用手撫摸著它的頭和身體。在表叔新鮮嫩草的引誘下,「大老黑」帶頭走出了菜地。
我乖乖地跟在表叔的後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表叔坦白了自己這三天是如何懲罰牛群的行為。表叔沒有說什麼,只是不停地搖頭和嘆氣。從表叔慍怒的眼光中,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深深刺痛了「愛牛如命」的表叔的心,表叔他也不會再為我開脫,並再一次原諒我的了。
不出所料,當天晚上指導員主持會議(場長本來牙疼,現在被我氣得更痛了),我「迫害」牛群的行為激起了公憤。根據全體場員的意見,指導員宣布立即解除我「牛倌」的職務,並讓我到副業組餐風飲露養柞蠶去。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短暫的放牛生涯結束了。
在生命的長河中值得留念的東西不少。林場中,僅兩個多月的放牛生活雖然短暫,但它卻讓我終生難忘。我的幼稚可笑的那一段經歷讓我刻骨銘心。雖然,我在這以後的生活磨難中逐漸成熟,以至我還多次被評為縣裡和地區的先進知青,但在我的人生征途中,永遠伴隨我不斷成長的,還是那首隻有我才能理解,並永遠教育我認真做人,永遠上進的「小放牛」。
「小放牛來小放牛來吔小放牛,放牛山歌從頭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