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贖罪
2024-10-04 07:48:48
作者: 鄧鵬 主編
解放牌大貨車顛簸在通往南江的山區公路上,亂石中雜草叢生,只有兩道車輪胎軋過的路面顯露出來。汽車翻來覆去地顛簸,顛得滿滿一車的少男少女翻腸倒肚地嘔吐。車到了正直壩,從頭到腳的泥土和嘔吐物糊得大家誰也認不出誰的模樣。護送我們的南岸區人委幹部李曉蘭(男)、龍門浩街道幹部張國英(女)被第一次遠離家門的少年硬是錯當成了家鄉的親人,臨別時哭哭泣泣拉住不放手。
分散到各公社後,按達縣地區統一規定,各公社都在當地尋一海拔最高之處,划進幾戶農民建立社辦場安置知青。名曰占領制高點,反修防修備戰備荒為人民,教育知青要紮根大巴山,腳踩污泥,放眼世界,隨時準備救全世界勞苦大眾於水火。通、南、巴一帶,海拔最高之處通常都是土地最貧瘠,生活條件最艱苦的地方。我們林場就辦在黑潭公社十一大隊的九重岩和六大隊雲頂子的瘦大田上,說是林場,其實就是先後借用了一阮姓富農和侯姓農民破舊三合院的兩間房,男女分開睡地鋪。
艱苦的勞動伴隨著山區的雨季開始了,天氣越來越寒冷。尚未滿十六歲的我身高不過一米四八,體重七十五斤,跟隨農民步行一百多里山路,到旺蒼東凡公社為林場的紙廠背石灰。雨雪交加,山路泥濘,肚中飢餓,全身濕透,連走帶爬趕到東凡河邊那個石灰窯時已經是半下午了。我累得全身散架癱在河灘上,林場的老場員李忠柄拿來兩個冷硬了的熟紅苕對我說:「石灰我已經幫你裝好了,快吃了動身,時間不早了。」我看著喇叭背篼里裝著的一百多斤生石灰,心裡想今天晚上我恐怕哭都哭不回去了。低頭看腳下,從重慶穿來的唯一的一雙膠鞋,粘滿黃泥,濕透了、扯爛了,也不能再穿了,只好學農民用穀草繩纏繞腳背,搖搖晃晃背起石灰,赤腳在雪地里爬行。背石灰的人手裡都拿一根打杵子,這種丁字形的木棒是山區農民背東西歇氣的專用工具,三步兩打杵,實在走不動了就塞在屁股後背篼底下喘口氣。開始堅持五十米杵一下,後來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摸黑回到黑潭已經後半夜了。
第二天咬著牙起來走幾十里路到雲頂子山上砍木竹、背窯柴、抬小徑圓木,到九重岩種核桃樹,到烈神砭挖紅苕,到豬食漕溝砍火地。仗著年輕,知青逐漸適應了饑寒交迫狀況下大巴山區的艱苦勞動。林場糧食本來就少,會計還勾結惡人暗中剋扣,更是吃不飽,米湯加鹽巴當菜,半年不見油葷。離開重慶時,街道辦事處發的再生布棉襖在勞動中磨得開花開朵,貼身的裡面黑得發亮,長滿了虱子,沒有鞋穿的雙腳不是長滿凍瘡就是皴裂。知青羅華國發明用木頭做板板鞋,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雪地里一串串知青木板鞋踩過的腳印。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冥思苦想。西方基督教有「原罪」說,東方印度把人分成九等十八類有「賤民」說,父親因言獲罪取其辱,縱然有罪也已經用生命作了代價,我何罪之有?如無罪,為何不能上學,要發配此地做苦役?父親在時我也是受寵愛的孩子。然而,我又為自己有這些想法感到害怕和恐懼,畢竟受了這麼多年的正面教育,知道這樣想下去在當時是非常危險的。於是,白天我拼命咬牙乾重活掙表現,要求進步爭取入團,晚上煤油燈下學「毛選」《青年運動的方向》《人的正確思想從哪裡來的》、「老三篇」、《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等等。當時提的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唯一的想法是在勞動中脫胎換骨,在農村艱苦的生活中把自己改造成社會主義新人,從思想到身體都磨鍊成為一個真正的農民和體力勞動者。這樣,我的下一代才會有一個平等的生存環境。為了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進入「已經教育好的子女」的行列,我努力像真正農民那樣去生活、勞動和思想。我曾為自己天生皮膚白淨、細皮嫩肉而羞愧,為手上、肩背上磨起老繭而自豪。
我曾在大巴山區做了八年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回城在運輸合作社下苦力,抬石頭、拉板車、扛貨包,當了十五年碼頭搬運工人,純粹靠出賣體力維持生計。二十三年簡單體力勞動的人生經歷,並沒有改變我酷愛讀書學習的秉性,我竟然變成了另一個時期《我要讀書》中渴望讀書的高玉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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