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2024-10-04 07:48:02
作者: 鄧鵬 主編
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雪崩,但卻親身感受過。
一九七二年三月,我在當了七年農民後,被上調到當地的縣文教局(當時叫縣革委文教辦)工作。在我的檔案從知青辦轉移到文教辦的過程中,一位好心的領導冒著「違紀」的風險,讓我「偷看」了對我保密的檔案。檔案袋裡除了有幾頁「照本宣科」我毫無興趣的「政審」材料外,還有一張我一九六五年考大學時填寫的報名表。這張表引起了我的注意。
當年我報考大學時,曾與眾不同地填了三張表。第一張表是人手一份。我在表上的「重點大學」和「非重點大學」的十個空格里,無一例外的全部填寫了農學院。排名從北京農學院到最後一個新疆建設兵團農學院。不是我對農業有興趣,也不是我覺悟高或要為改變中國農業的落後面貌做貢獻,而是我以為像我這樣的「出身」,能考上一個農學院就算不錯了。自從我崇拜的幾個長我們一年級的品學兼優的偶像,一九六四年考大學莫名其妙地落榜以後,我就有了考不上大學的預感。為了不至於落得考不上大學的壞名聲,我來了個「先發制人」,多次要求不參加高考下農村。但不知什麼原因,學校一直沒有批准我的申請。儘管如此,已經被「打翻在地」的我尚有自知之明,所以填報名表絕不敢造次。
表交上去後的第二天,班主任來找我談話。她聲音壓得比較低,卻笑眯眯地對我說「學校領導研究過了,認為你的成績和表現都不錯,你完全可以報考北京大學化學系,那個系在全國都很有名。」聽了班主任這番話,我仿佛鑽進了雲裡霧裡,頭腦一片空白。類似這樣的話,我以前倒是聽了不少。我的一位已是著名高分子化學家的姑父,就曾是北大化學系研究生。從我初中有了化學課起,他和我的家人就經常鼓勵我報考北大化學系。我的一位表姐一九六三年考上北大化學系,特地到我家把她的校徽別在我的衣襟上,讓我情不自禁地做了一回北大夢。但是,進入高三以後,學校開始貫徹階級路線,我這個昔日的「三好」學生、班長、年級主席一夜間成了「工農革乾子弟」的「專政對象」。批判會、小字報輪番襲來,我只有招架之功,絕無反抗之力,上北大連夢都沒得做了。
而現在,班主任卻對我說出了這樣的話,勾起了我沉澱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莫非顛倒的歷史又顛倒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掐了掐大腿,明明有痛的感覺,那就是說,這不是在做夢!於是我畢恭畢敬地重新填寫了一張表,堂而皇之地把北大化學系填在了十個志願的第一格里。
表交上去後,過了一天,班主任手裡又拿著一張空白表來找我了。這一次,她省略了客套話,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北大化學系還不是全國最好的系,最好的要數清華大學建築工程系,系主任就是梁啓超的兒子梁思成。你可以報考這個系。」恕我孤陋寡聞,她不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清華大學建築工程系當時的系主任是梁啓超的兒子梁思成。於是,我又一次墜進雲裡霧裡,大筆一揮,在第三張表十個志願的第一格里,端端正正地填下了「清華大學建築工程系」幾個字。
從此,已消失多日的自信又漸漸地浮現在我的眼角眉梢,連教室牆角里傳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恥笑,我也充耳不聞。
經過一番緊張的複習考試,我心安理得地回家等通知了。一等二等三等,等到最次的大學錄取通知都發完了還是沒有我的時,我才意識到,我沒考上大學(從我們這一屆開始,沒考上大學的不發通知,不發通知就等於發「不錄取通知」)!不僅沒考上清華,而且連一個農學院也沒考上。我私下留了一手,除了改填第一志願外,其他九個志願仍然照搬了農業院校。在遭遇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名落孫山的打擊之後,我拼湊起支離破碎的心情,去學校報名兌現「一顆紅心」的第二種準備:上山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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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辦公樓里,我碰見了班主任,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我沒收到錄取通知。」潛意識裡我實在不願說「我沒考上大學」這句話。只聽她不無惋惜地「哦」了一聲,然後說了句「大概是志願填高了。」我表示同意。在此之前,我的親朋好友無一不認為我沒考上大學的原因肯定是志願填高了。儘管是班主任主動叫我改填的志願,但畢竟是我親自下的筆,我自不量力,只能咎由自取,無話可說。
時隔七年,這張致我於「死命」的報名表竟又回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它,査看當年我無權填寫的另一部分內容。視線從高考「成績」欄移到「優缺點」欄,一切還算正常。
「成績」欄里具體的分數我已記不清,大約都在九十分上下;「優缺點」欄里說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成績優秀,尊敬老師,團結同學……」,末了連一個缺點都沒有。視線再往下便移到了「此生是否錄取」欄,仿佛一道電光在我眼前一閃,一陣目眩之後,我才看清上面寫的是:「此生不宜錄取」!再一看,沒錯,是這幾個字,上面還蓋了一個母校的大紅印。我的心頓時感到天崩地裂般的疼痛。既然我這個人「不宜錄取」,為什麼不批准我放棄高考下農村?為什麼還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填報考志願?為什麼要設下圈套引誘一個中學生做那些她根本就沒有權利做的夢?!剎那間,母校在我心靈上留下的美好印象,母校教給我的為人處世信條,都如雪崩一樣地轟然坍塌了。
從我個人的感受出發,「文化大革命」應該從一九六四年算起。而它對於我來說,就好比是伊夫堡監獄之於基度山伯爵生活從此掀開了掩蓋瑕疵和醜惡的面紗。區分真善美的標準,我得重新排列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