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壯別山城
2024-10-04 07:47:37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一日,深秋清晨,六點左右,山城重慶還在睡夢裡,冷清的街道上,偶爾看得見一輛空空蕩蕩的早班公共電車,路邊和人行道上,幾個清潔工人正在不慌不忙地進行收尾工作。重慶兩路口公寓裡里外外卻有些異乎尋常的景象公寓門前的人行道旁停著二十餘輛軍用卡車,五百多名頭天晚上就在這裡集中的男女青年把自己簡單的行李從公寓裡搬出來,井然有序地裝上軍車。他們就要離開重慶,前往四川東北部的達縣地區安家落戶。這些青年大部分是當年沒能升學的應屆初中和高中畢業生,年紀大的二十一二歲,年紀小的十五六歲,此外也有少數所謂的「社會青年」,即在城市待業一年以上、沒有正式工作的青年。
沒有夾道歡送他們的人群,看不見醒目的橫幅標語,聽不見喧天的鑼鼓聲、慷慨激昂的口號聲和歌聲,也聽不見肝腸寸斷的哭泣聲。就要出發的青年人有的表露出莫名的興奮,更多的人匆匆告別了前來送行的親人,默默地爬進了卡車車廂,靜待出發時刻的到來。他們的被蓋卷在卡車箱裡沿車廂板壁一個挨一個地放下,做成一排臨時的座椅。車廂中間堆放著他們的其他行李。每輛車上大約裝載二十餘名「知青」,除了人和行李之外,車廂里實在沒有多少剩餘的空間。
我也在這群青年人當中,告別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當我環顧四下的人群和那些熟悉的建築物時,思緒萬千,不知道心中充溢的是惜別之情還是解脫的自由。父母頭天晚上陪我到兩路口公寓投宿,這天早上天不見亮又趕來為我送行,想必是因為我要出遠門,一去之後,歸期難料。母親是個堅強而樂觀的女性,三十歲那年就相繼經歷了喪父、丈夫下獄、幼女夭折等一連串打擊,但她挺過來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政治運動和繼之而來的災荒年間,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她唉聲嘆氣。分手前,她再次叮嚀我,在外獨立生活,凡事多加小心,學會照顧自己,經常給家裡寫信等等。其實,該說的話都說了,能說的也都說了。我甚至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情。「媽,我都知道了。」母親的臉上浮現出寬容、慈愛和幾分期許又無可奈何的微笑。
父親站在一旁,神情凝重,瘦削的臉上皺紋似乎更加明顯。看上去他似乎還有什麼話,但卻欲言又止。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上了初中三年級,我跟父親的交談時間逐漸減少,接到高中的「不錄取通知書」後,父子之間的交流幾乎完全中斷。在上山下鄉這樣決定我一生的重大問題上,我甚至沒有徵求父母的意見,完全自作主張。父母沒有阻止我下戶口,也沒有機會阻止我。
七點左右,幾十輛汽車一齊發動。等我們在車上坐定,長長的車隊緩緩離開兩路口公寓,向沙坪壩方向駛去。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難過,喉嚨有點梗塞。但是我把淚水強咽到肚裡,看著父母逐漸遠去終於消逝在毛毛細雨中的身影。
在同車的夥伴中,我發現同窗馬芳群。她是一個沉靜的姑娘,在班上從來沒有出過風頭,但是她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在同學中口碑很好。雖然成績不是特別拔尖,但如果不是家庭有什麼政治問題,怎麼說也不至於落榜。同車的夥伴中,還有鄭畹蘭。畢業之前,我在二班,她在三班,彼此互不相識。但是我母親教三班的英文,隔壁周南芸老師教三班的數學。從母親和周老師口中,常常聽到她的名宇,知道她是三班的三大才女之一。現在落到跟我一樣的境地,家庭成分肯定不佳。後來才知道,她的父親是個「右派」,她母親為了保護孩子,狠心跟丈夫離了婚。鄭畹蘭甚至改隨母親姓夏,名字改為夏先爭。即便如此,她跟我一樣,還是沒有躲過階級路線那把無情的鍘刀。
同車的小伙子中,我發現一班的「名流」張弘。張弘高高的個子,在同學當中鶴立雞群,白皙的臉上透露出靈性,還有幾分天真和倔強,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富於幻想和談鋒很健的人。從後來的擺談中,我了解到他的父親原來是重慶市大名鼎鼎的張文澄。張老先生中學時代就參加川東地下黨,出生入死,從事學生運動。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成為中共重慶市委的宣傳部部長,官居八級,地位僅僅低於市長任白戈。不料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中戴上了右派帽子,降成十三級幹部,張弘也就跟我們一樣成了落難公子。張老先生為了鼓勵兒子紮根農村,還填了一首《蘇幕遮·送弘兒上山下鄉》。我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勤學農,喜勞動,一日三省,思想鍛鍊紅。正是革命高潮日,奮發圖強,接班任務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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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認識了其他幾個夥伴劉允懋,六中高六四級的高才生,父親右派;汪勃,圓圓的臉上長著一對濃眉大眼,既有幾分憨厚,又有幾分狡詭,他父母都是教師,但是他的生父有所謂的「歷史問題」;周朝英,高六四級才女,身材嬌小,花顏玉貌,不幸有個曾為「偽軍官」的父親,饒傳輝,六中初六三級畢業生,厚道忠實,生父土改時被「鎮壓」,林錦親,長著一張胖乎乎、一團和氣的臉,然而這個長相阿彌陀佛的小伙子的父親竟是國民政府宜賓地區的保安副司令。車上的二十一個知青,十之八九是革命的「棄兒」。
車隊從重慶市郊的石門車渡過了嘉陵江,上了通往達縣的漢渝公路。轉眼之間,城裡鱗次櫛比的建築不見了,泥濘的公路兩旁是秋收後的稻田和稀疏點綴在田間的茅屋土舍。秋風穿過卡車風雨篷的縫隙灌進車廂,使人感到幾分寒意。踏上征程的興奮很快冷卻,兩個多月來的經歷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