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證言 ——《》序
2024-10-04 07:47:24
作者: 鄧鵬 主編
劉小萌
因為研究上山下鄉史的緣故,這些年我結交了不少知青朋友。《無聲的群落》的編委盧曉蓉和鄧鵬二位,雖相識較晚,卻稱得上一見如故。這與其說是緣分,倒不如說是思想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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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六二年正式把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列入國家計劃到一九七九年這場運動接近尾聲,十七年裡一共有一千七百七十六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其中「文革」前下鄉的將近一百三十萬。這一百三十萬人是上山下鄉運動中真正意義的「老知青」。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兩萬多名重慶知識青年到四川東北部的大巴山區落戶,鄧鵬和盧曉蓉也在其中。俯仰之間,四十年過去了,大巴山知青已不再年輕,但這個群體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卻依舊當年。經過長期醞釀和反覆修改,他們終於在最近完成了五十餘萬字的回憶文集《無聲的群落》。捧讀這部沉甸甸的書稿,我曾夜不成寐;主人公的坎坷命運,令我熱淚漣漣。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知青題材的出版物據說已有百種之多,其中不少出自四川知青的手筆。《知青檔案》《知青歲月》《紅土熱血》《蹉跎與崛起一五十五位知青的人生道路》、安知《知青沉浮錄》、鄧賢《中國知青夢》、火木《光榮與夢想——中國知青二十五年史》、費聲《熱血冷淚——世紀回顧中的中國知青運動》,都是其中膾炙人口之作。還應該提到戴思傑的小說《巴爾扎克與小裁縫》,這部獲得法國文學大獎的小說,使知青話題擁有了更廣泛的讀者。但是,上面提到的這些作者,沒有一個是「文革」以前下鄉的老知青;集體性回憶文章中,也罕有老知青的作品,這無疑是知青研究的一個重大缺憾。而《無聲的群落》收集了大巴山的重慶老知青近百篇文章,是老知青這個群體第一部大規模的回憶錄,其內容豐富、感情真摯、細節生動、視野廣闊、文風樸實,在有關知青上山下鄉的文獻中獨樹一幟。唯其如此,它對研究中國知青史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關於當時中學的政治教育與「階級路線」的推行、組織下鄉的政策和手段、知青的安置方式與社辦農場、「文革」初期的知青返城風、造反動機與造反過程等問題,在迄今為止的相關出版物中,或者淺嘗輒止,或則語焉不詳。《無聲的群落》記錄的大量事實,為還原「文革」前的上山下鄉史,做出了重要貢獻,並為今後的學術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不同形式的作品承載著不同的社會功能,滿足讀者日益多元的需求。但就我本人講,最看重的還是切近歷史之作。戴思傑的小說《巴爾扎克與小裁縫》,以兩個知青與一個農村小裁縫的感情糾葛為線索,展示城市文化與農村文化、西方文明與東方文明的衝突,自有它的價值。但文學可以「創造」,當作者虛構出小裁縫在巴爾扎克小說感召下毅然逃離農村,去大城市尋找新生活這樣一個「光明」的結尾,卻未免離奇。在當時的大背景下,不要說幾億農民被各種有形無形的枷鎖牢牢束縛在公社的土地上,就是上千萬下鄉知青,又何嘗有選擇自己命運的自由?那是一個在「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口號喧囂中亢奮地製造人間災難的時代,只要你直面那段歷史,就難以擺脫夢魘的沉重。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掀起初瀾之際,正值祭起「階級鬥爭」大旗之時。一九六二年,八屆十中全會提出社會主義階段仍然存在階級、階級矛盾、階級鬥爭,存在著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以後,一部分出身「不好」學生的處境明顯惡化。腐朽的血統論一旦與階級鬥爭理論相融接,勢必在青年中間製造出不同的等級。於是,出身「不好」的學生,無論學習如何優異、品行如何高尚,參加升學考試只有落榜一途。當這部分青年的升學、就業之路變得日益狹隘時,另外一條據說可以使其「革命化」的「光明大道」擺在他們面前,也就是那場席捲全國的上山下鄉運動。正是基於這一背景,這部分青年構成了「文革」以前上山下鄉運動的主力。赴新疆支邊的十萬上海知青中,多達百分之七十是所謂「資本家」「右派」等家庭的子女;在湖南長沙的下鄉知青中,出身「不好」者占有同樣高的比例;在北京、重慶等大城市的老知青當中,情況大同小異。被扼殺的思想先驅遇羅克,幾次高考成績優秀,只是因為出身的關係,名落孫山。他後來下過北京郊區農場,當過臨時教員,不管他怎麼努力,出身帶來的歧視始終如影隨形。為此,他撰寫了振聾發聵的《出身論》,公開挑戰不可一世的「血統論」,為喚醒走火入魔的「革命群眾」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無聲的群落》的作者多數正是當年「血統論」淫威肆虐下的受害者,因為家庭出身「不好」,早在學生時代,就被打入政治的另冊,瘦弱的雙肩從此承受起父一輩、子一輩的苦難。他們中許多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卻被過早地剝奪了升學、就業乃至遷徙的權利。在本書的許多文章中,作者回憶了自己選擇上山下鄉道路時的無奈和到農村後的坎坷與艱難,更通過他們和他們的家庭那些不幸的經歷,揭示了階級鬥爭理論對中華民族造成的損害。
在撰寫《中國知青史一大潮》這本書時,我曾重點探討了「血統論」這個歷史現象。在遭受「血統論」荼毒的眾多無辜者中,知青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僅當時農村,就有多達幾千萬的「黑五類」子女,他們的悲慘命運比起知青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時至今日,人們對這段慘痛歷史的了解仍然非常有限,史學工作者中,也鮮有人關心這些弱者的命運。但一葉可以知秋,一斑可以窺豹,感謝《無聲的群落》的作者,他們沉重的記憶,為歷史留下了新的證言。誠如主編鄧鵬在《前言》中所言「《無聲的群落》的文章是老知青人生經歷的忠實寫照,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社會史,也不是純粹的文學作品,但我們可以預言這些證詞般的文字必將成為社會史學和文學創作的無價之寶。」
幾年前,一位從事考古的學者跟我聊天時曾經發出這樣的感慨「你看,你們知青對過去念念不忘,這些年居然寫了那麼多關於上山下鄉的東西再看看我們這批人當初在大學挨整,以後被送到農村『改造』,接著上『五七幹校』『臭老九』的帽子一戴就是多少年,但回過頭一看,卻幾乎沒有給歷史留下什麼記憶。」言罷連呼「慚愧」。的確,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各色人群中,大概只有知青沒有放棄自己的歷史責任。知青的書籍長久不衰,從回憶到口述,從小說到歷史,形式多樣,相得益彰。在中國,這大概算是一個奇蹟。奇蹟不僅在於它的數量,更在於它的過程,即以一種民間的力量,漸進式地推翻了有關上山下鄉運動的一切權威的武斷,修正、補充和完善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這個重要篇章。
眾多知青參與到歷史的回憶,是一項很有意義的事業。它使少數人把持的文學和史學從象牙之塔走出,去接近民眾,把握時代的脈搏,並且重新煥發出生機。《無聲的群落》的出版,就是一個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