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只剩一片藍天
2024-10-04 07:46:54
作者: 嘎子
回到了亞龍孔玉牧場天又黑盡了。
柳青硬要同澤珠睡,澤珠笑得羞澀,說:「你同我睡,你把我洛嘎阿哥放哪兒呀?」
柳青說:「他一個大男人,放哪兒都行,狼都不敢把他叼走。」
澤珠背著手還是不肯,說非要我同意了才行。柳青對我說:「你一個人睡那個鋪,我與澤珠擠,你沒意見吧?」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儘管心裡酸酸的。她們很早就縮進被窩裡,嘰嘰咕咕講著她們女人事,不久就無聲無息地睡了。舅媽搖著轉經筒,眯著眼睛也快睡著了。舅舅、尼瑪和我坐在火邊喝茶,狗在帳篷角打著呼嚕。我們看著火漸漸奄了氣,才打著哈欠縮進了冰冷的被窩。沒有柳青的被窩真的很冷,我在被筒外裹了我的所有穿的,還沒睡出一星熱氣,就不想睡了,穿上羽絨服一個人走出帳篷。同樣的晴空,同樣嵌滿拳頭大的星星,我沒有聽見星星碰撞與掉在地上的響聲。風像剪刀似的把草尖剪得喀喀嚓嚓響。帳篷邊有黑影在背後跟著我,是那條靈敏的看門狗。我朝睡在草地上的氂牛群走去時,它竟然對我兇狠地吠了幾聲。
夜裡的牛是最平靜的生物,瞪圓夜一般黑的眼睛,嘴歪著不停反芻,尾巴突兒甩一下,擊掉偷偷襲來的噬血牛蠅。我靠近它摸著尖尖的牛角,它們也只是鼻孔噴兩口粗氣,沒有任何驚異。這空曠靜寂的夜裡,我突然想念我的學校,想念大哥朱文,想念會彈琴也會製造浪漫的楊彩俊,想念陳阿芸那張從不饒人的薄嘴唇,還有耿直多情的王海深,他們現在怎樣了呢?這裡的星星那麼多看得那麼清晰,能看見他們嗎?我笑了,我在瞧頂上那顆一閃一閃的小圓星星時,那張帶著稚氣與頑皮的臉跳了出來。我怎麼會想起她呢?我聽見她在叫:「喂,新疆人!叫你呢?你聽力有問題吧,叫了幾聲都沒反映。」她噘起嘴唇的樣兒可愛極了。我怎麼會想她呢?喬愉,那個永遠是一副兒童模樣的女孩子,我在這群星星叢中撞來撞去,怎麼會撞出她來呢?我有些笑自己了。
回到帳篷里,滿屋的鼾聲很催人睡眠。我重又縮進被窩,感覺沒先前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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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睡得很沉,沉到了外太空里去了,在無邊的深黑處任意飄蕩。我醒來時,帳篷天窗大開,陽光水似的朝內傾瀉。屋內只舅媽一人蹲在火塘邊把牛皮火筒拉得很響,見我起來了,提起正沸騰著的銅壺給我斟了一碗熱茶。
我穿好衣褲,問:「都出去了?柳青也出去了?這麼早。」舅媽邊拉皮火筒邊看著我溫和地笑,乾澀的眼皮上滿是煙燻出的淚水。
我說:「柳青在外面吧?」
舅媽停住了風箱,又像沒聽懂我的話似的搖搖頭。
我比畫著說:「舅媽,就是跟我一起來的那個漢人女孩子,她在哪兒?」
舅媽聽懂了,站起來想說又忍住沒說。她把我喝光的茶碗再斟滿後嘆了口氣,眼睛看著火苗子,像是對火苗子說:「她很早就走了。她叫我們都不要驚動你,是她自己想走的,只要尼瑪用摩托車把她送到公路邊。」
我激動地衝出了帳篷,外面強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我能看清時,見尼瑪的摩托車從而遙遠遠處奔馳而來,他的深紅色的外套火星似的在草地上蹦跳。澤珠和舅舅正在追趕跑到山邊上的牛,看見了站在帳篷門邊的我,都朝我舉起手來。
我卻呼喊著朝尼瑪的摩托車跑去。
我與尼瑪在綿軟的草地相撞了。他剎了車仍然把我推了好遠,我抓緊車的龍頭,腦袋頂在他的腦袋上才沒摔倒。他停住車,直著一對冰冷的眼睛看我。過了好久才對著我的臉吼了聲:「你瘋了呀!我的車會壓碎你。」
我還頂著他的頭,喘著氣問:「你把柳青帶到哪去了?」
他也衝著我的臉使勁吼:「她自己走的,與我無關!」
我說:「你為啥要把她帶走!」
他說:「是她自己想家了,要走,我能攔住嗎?」
我說:「她要走,你該告訴我!你是草原上的人,該懂得規矩,她是遠方來客,你就該使勁留!」
他說:「鳥要飛,太陽要落山,風要吹走,我能留住嗎?」
我憤怒了,心裡想的就是與尼瑪好好打一架。我抓住尼瑪的肩膀想把他從車上拖下來,可他像壯牛似的一動不動。我的頭頂住了他的胸脯時,他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嗨喲一聲,我整個人竟然飛了出去,仰天倒在草地上。我惱羞成怒,爬起來還想衝上去,尼瑪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掌,輕輕一扭我就動彈不得了。我沒想到讀了這麼些年的書,我就這麼不中用。過去,尼瑪還小,我卻輕輕鬆鬆把他從前面從後面摔翻在草地上呀。我們試過好多次,全是我勝。可這次,我卻不行了,他雙手的力氣像護法神似的能舉起眼前的大山。尼瑪斜眼看我,滿是輕蔑。他想起了什麼,在胸前掏著。他臉上變得輕鬆了,回過頭還對我笑了笑。他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說:「柳青還給你留了這個,我差點忘了呀。」
我接過紙條,還有些不服氣尼瑪輕鬆地摔倒了我,鼻腔里吐出一聲哼。紙條在我手上攤開時,我感覺到鼻腔里有酸澀的東西正在升騰。我沒心思聽尼瑪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什麼了。紙條上字不多,柳青說的話卻很響,像是怕我聽不清對著我的耳朵說的:
洛嘎:感謝你帶我來這片神奇的土地,我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都在改變,就像一隻蛾咬破厚繭費盡力氣鑽出來,成為一隻揮翅飛翔的蛾一樣。我明白了,我不是逃犯,來這裡只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是啥樣兒的,就像你也去我的鄉下老家一樣。我看見的比我想像的更多。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生命的盡頭都會有一扇大開的門,走進去就是新生。所以,我得走了,去承擔我自己該承擔的一切了。你別瞎猜想,我不是朝那扇大門裡走,我是去自首,我犯下的事該我負什麼責就去負什麼責,就像欠下的債一定得還一樣。我走了,幫我好好感謝你的舅舅一家,就說我喜歡這裡,也喜歡他們一家,總有一天我還會來。再見了,你多保重。快快回到學校去,你也快畢業了,不會誤了你的畢業考試吧……
我抬起頭時,尼瑪才說,他把柳青送到公路上,正好有一輛車要回康定,她就上了那車。
我冷笑了一聲,對尼瑪說:「你知不知道,你是把她送到了監獄裡去了。」
尼瑪一臉的委屈,說:「沒有啊。她是鑽進了一輛越野車,是州里電信局查線路的。她沒有上警車,也沒有誰給她戴銬子呀。」
我笑了,沒與他爭辯什麼,我說了他也不會明白的。我回到帳篷,收拾好東西,喝了茶吃了糌粑,就與舅舅一家告別了。也許柳青的走使他們有些內疚了吧,他們也沒留我,尼瑪踏燃摩托車馬達,對我笑笑,指指後坐,我就坐了上去。
離開草原時,舅舅、舅媽和澤珠就靠在門前,看門狗站在他們腳下,對著我遠去的方向一聲比一聲吠得響亮。
在康定,我向公安局的熟人打聽過了,是有個重慶女孩來投案,說是她殺了人。他們也向重慶方面問了,農大是有個教授被殺。他告訴我,女孩已帶回重慶立案偵查,如果調查清楚了她是受害者,可能不會判得很重。
可我總是懷著內疚,就像我把她出賣了一樣。在康定狹窄的街上來回地走著,希望能碰見她,能摟緊她,再不讓她從我身邊飛走了……
回到學校,我馬上去農大找柳青。我總覺得她還住在那裡,就是沒住在那裡了,也能打聽到她的一些消息吧。
好像有什麼人拉著我朝農大走去。這個早晨,風裡雨里都有她的氣味,酸酸的味使我傷感得想流淚。我朝農大她住過的那幢小樓走去。我知道她出事後,不可能再回到這裡來了,可我還是想最後看一眼她住過的地方。
那條在林中繞來繞去小路,像浸滿了水的繩子扔到了地上。踩在上面得小小心心的免得滑倒。那幢有藍色屋頂的教授小樓戳在掉光了葉子的樹枝間,石梯讓冷雨塗抹得油光水亮。我沒進去,就站在樓前。大群的鴿子全躲在了樓道內,在牆縫間咕咕叫著,牆壁上滿是鴿糞,像塗了層白漆。我順著黑黑的樓梯朝上走去,站在兩扇門之間。兩扇門一模一樣,都新刷了藍色的油漆,我竟然忘了她曾經住在那扇門裡。
嘩啦啦,門開了,是左邊那扇。我嚇得後退了兩步。
是那位住在隔壁的老教師,頂著滿頭的白雪。他還認識我,說:「你找柳青吧。咳,她出事了,你找不到她了。你別來了,她再也不會來這裡了。」
我笑了一聲,自己都覺得很不自然。我說:「我不是找她,只是想來看看。喂,教授呢?」
他的臉色變了,看了我好久,說:「這裡從來就沒住過什麼教授。」砰地關上了自家的門。
我獨自站在那兒,面對著的是一片冰涼。不知有什麼東西驚動了牆縫裡的鴿子,嘩啦一聲,無數的羽翅擦著我的頭頂飛過,鴿糞雨點似的落在我的肩膀上,冰涼的。
我滿心憂鬱的離開那裡,再不敢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