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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留到最後的晚餐

2024-10-04 07:46:57 作者: 嘎子

  沒了柳青,我的校園生活過得枯瘦且蒼白。

  長長的日子,就像傷風感冒咳嗽那麼苦熬和短暫。有一天早上,陽光融融照進窗戶,學校從不開的大喇叭竟然一陣哧哧扎扎的尖叫後,唱了首很老很老的歌:

  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

  盪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花兒香,鳥兒鳴,

  春光惹人醉。

  歡聲笑語繞著彩雲飛……

  啊,再過二十,我們重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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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

  王海深對著窗外憤怒地吼叫了聲:「唱個奶奶,老子到站了,要下車了!」

  我們都不吭聲了,因為交了東抄西拼完成的畢業論文後,我們都要畢業了。四年了,我們同車行走了四年,終於到站了該下車了。

  楊彩俊從床腳下拖出好久沒用的吉他,用毛巾擦拭上面的灰塵,說:「我想彈支沉重的。我的心裡聚著烏雲,我眼睛裡只有海燕。」

  可他埋頭彈著吉他,抬起頭卻淚光閃爍,嘴裡吐出的卻讓我們驚得張了嘴,是那首更老的歌: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路漫漫,霧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樣分別兩樣情,

  戰友啊戰友,

  親愛的弟兄,

  當心夜半北風寒,

  一路多保重……

  王海深癟了下嘴,叫了聲晦氣,說:「還有好幾天呢,你送誰呀!唱得像給誰送葬一樣。」楊彩俊還是唱得動了情,朱文也朝我們招招手,也唱起來。我們唱著唱著,鼻腔內也酸了。楊彩俊把吉他一扔,站在窗前,襯著鮮亮的陽光,手臂一張,說:「媽的,你們誰過來,我想抱著大哭一場!」

  王海深一臉的不屑,說:「回去抱你的花吧!」

  畢業動員會上,系主任的禿頂映著刺眼的燈光,捶著桌子用國際歌一樣悲壯的腔調對我們說:「這是最後的時刻,可我們仍然要團結起來到明天!」

  他的話才說出口幾個小時,我們狼窩內的分裂分子就在搗亂了。

  寒冷的空氣是從朱文開始的。他考研考得不錯,專業與外語都是高分。他去面試時,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對我們說,他整整比那個同去面試的外班同學高出了二十分,你們說導師該收誰呀!我們買了啤酒與一大堆下酒的肉準備等他回來給他賀喜。

  他很晚才回來,對桌上的酒菜看也不看,對我們的祝賀一臉的悲愁,把拉他的王海深掀開,一言不發地縮進了蚊帳里。剛才還熱氣騰騰的寢室陡地變得又陰又冷,像要下雨的樣子。

  我們還在說著笑,勸他出來喝兩杯。他從蚊帳後伸出腦袋,一臉的蒼白,眼裡閃著淚光,大聲吼:「這混蛋研究生,老子不讀了!」

  我知道,這幾年大哥朱文都在為考研奮鬥,做一個有獨創精神的學者,那可是他的理想呀!肯定出了什麼事,他考了那麼高的分,讀北京大學的研究生都夠格了。

  他沒說,一直陰陰沉沉地過著最後幾天的日子。我們還是清楚了,他與三班的另一個姓張的同學去面試,導師為研究唐宋文學的專家談有儒教授。談教授的杜詩研究全國有名,好多大學選修杜詩的都用他編寫的教材《杜詩導讀》。朱文是沖談教授的儒家風度與嚴謹的治學精神去的。談教授看著他,把那本印刷精美的《杜詩導讀》扔給他,笑了一下說:「都說你愛讀唐詩宋詞,我想聽聽你對我這本陋作的品評。」

  朱文也太老實了,拿著書隨便翻了一下,又合起來,看著談教授又低下頭,說:「談老是想我說好的還是指出裡面的瑕疵?」

  談教授拍拍他的背,好像很信任他的樣子,說:「我的氣量可沒有那麼狹小,我就想聽聽你們的意見。別以為我是教授就是超人了,在知識上誰都有盲點與失誤,而清醒者往往是那些山外之人。山外才出高人呀,哈哈!」

  見教授那樣豁達與開通,朱文毫無顧忌地說了很多書中注釋的不準確,觀點的偏頗,憑主觀臆想給詩歌的原意生造沒科學依據的故事與意境。他越說越激動,絲毫沒覺察談教授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端著茶杯的手在不停地抖動。教授猛烈咳喘起來,捂住胸口,他老伴過來攙扶著他的腰,讓他在沙發上躺下來,朱文才發現事情有些嚴重了。他拿著書的手不知放哪才好,教授看了他一眼,眼裡有些輕蔑,對老伴說了些什麼,又對他擺了擺手。朱文張大嘴想說什麼,又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教授的老伴才對他說:「你走吧。談老累了,想睡一會兒。」

  回來後,他面對我們給他準備的酒菜捂住臉啊啊啊叫著,這個挺硬氣的老大哥的手指縫竟然讓淚水濡濕了。

  幾天後,談教授選了姓張的做研究生,朱文落選了。他去談教授處討說法時,談教授竟對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苦死了,什麼道不同,分明是自己太蠢太實在了,看不出教授想要的正是能說奉承話抬轎子的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蓋理同也!不是那樣的人,不吃那樣的宴席。那樣的研究生不當也罷!可咽不下那口氣呀,他的考分比那姓張的高出了很多呀!

  我們勸他,你考了那麼高的分,可以轉到其他學校讀呀。他沉默著笑笑,抓起一本金庸的武俠入迷地看起來。過去,他卻是鄙視讀金庸小說的人,說啥武俠,純粹是歪曲歷史,那樣的東西多了,人們都會遠離科學與真實的。

  夏天來了,蚊蠅也多了起來。我們的狼窩裡卻仍然在過冬天,就是汗流浹背也沒有人說熱。

  最早憋不住這種沉悶的氣氛,大叫不想活了的是陳阿芸,他躺在床上,一背的汗水。半夜跳起來大喝一聲:「我不想活了,我想殺人!」嚇得我們都跳了起來,生怕他拿著砍刀給熟睡的我們一人一刀。看著他時,他卻一臉的淚,可憐兮兮的樣兒。

  朱文跳下床,問他咋了。他啥也不說。王海深翻過身,說半夜裡哭肯定是讓鬼纏上了,勾心鬼專勾人心,失心了人就沒什麼救了。陳阿芸跳起來,提起板凳朝王海深床上扔去,憤怒得脖子上的青筋波波跳。

  王海深也惱怒了,提起板凳想砸,朱文趕忙抓住了他的手。王海深指著陳阿芸的臉說:「你這沒眼球的瘋狗,誰惹了你找誰去,張開嘴就想亂咬!」

  陳阿芸也跳起來,說:「我就想咬你!你的混蛋模樣扎了我的眼睛,看著就想劈!」

  嘩啦一聲,一個啤酒瓶擦著王海深的頭皮飛在牆壁上,又碎成片飛了一床。王海深驚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才脹紅了眼睛,也提一隻啤酒要砸。我與朱文一起拉住了他。我們把王海深拉出了門外。夜深了,我們寢室的打架還是驚醒了不少人,都跑來看熱鬧。校保也驚動了,跑到打聽怎麼了?朱文笑著遞了支煙,說:「沒什麼,我們一個同學犯夢癲。喝點水就好了。」

  王海深一臉的憤恨,拍拍胸脯又揮揮手說:「真倒霉,我惹誰了?啥倒霉的事都讓我攤上了。」他眼睛紅了,有淚光在閃動。

  楊彩俊冷眼看著這一切,好像就他清醒,說:「都要散了,一同走再遠的路早晚都會到站下車,各走各的路的。我留點精神好好玩玩吧。何必兄弟般的處了這麼久,走到頭來卻成了仇人。」

  朱文也說他的話簡直就是真理,是上帝借他的嘴說話。朱文說:「這個時候,我們誰心裡沒哽著一肚皮的怨氣呢?你們不說,我都知道。其實,我們在追逐校園戀情時,就該想到有這麼一天的。那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完了就散了。都別把怨氣朝同了四年的兄弟們身上發。」

  他說得我們都不吭聲了。王海深又回到了屋內,默默地幫陳阿芸把鋪上的玻璃碎渣弄乾淨,又回到了自己鋪上。陳阿芸還有些想不開,嘆口氣說:「我對她說,我畢業後回到我的老家去。她就不理我了,躲著我了。今天還把我給她的所有信全退還給我了。」

  朱文說:「我的巧巧對我該好吧。可她也因為畢業後要隨父親去新加坡了,我與她也走到頭了。唉,真的到站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楊彩俊好像啥事也沒有,說:「要走的都會走的,不過我們的前方將一片光明。啊,黑夜給了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誘惑女人!」

  陳阿芸沒鬧了,翻了下身,懶懶地說:「我還是夢裡去找吧。」

  寢室的燈又黑了下來。

  畢業晚餐,每個人都滿面紅光。朱文牽著他的那個嬌小的外語妹妹,楊彩俊與他的花一進寢室就摟在了一起啃,啃得兩人滿臉都是淚。陳阿芸躺在了床鋪上,他的那個小個子王麗娜只在寢室門前晃了一下,就走了,說是去與她們班的同學告別。陳阿芸看也不看她,長長嘆口氣閉上了眼睛。王海深是孤身一人進門的,他臉頰上有幾團紅色,像是帶著唇膏的鋼印又像是五指掌印。他看著我,一臉的同情,說:「喂喂,你們不要自己沉湎於尋歡作樂,該想想我們的在饑寒交迫中掙扎的洛嘎兄弟,用什麼寬慰他那顆孤獨的心。」

  朱文說:「誰來解憂?唯有杜康。我們去買酒,今天的最後晚餐上,一定與洛嘎兄弟喝個痛快。」

  他們湊錢去學校商場裡買了一大箱啤酒,抬進食堂時,卻被堵在了門外。學校規定晚宴上禁止帶酒。

  朱文說:「這晚餐我們不去了,我們買些吃的來辦自己的晚餐。」

  陳阿芸睜大那雙渾濁的小眼睛,說:「我們不是虧死了,讀了四年書,連最後的晚餐也沒吃上。」

  王海深總是有辦法,說我們只派代表,他們不是吃,是把晚餐上的好菜全兜回來。我們再回寢室鬧他一夜。

  畢業晚餐開始得很早,食堂里擠滿了人。音箱裡反覆播那支《送別》,在夏日裡製造一種秋風蕭瑟的淒涼。開始還裝模作樣的會餐,聽校長用念悼詞的腔調讀晚餐致辭。江老爹滿面紅光,印堂發亮,端著可樂杯到處敬。王海深笑出了聲,說:「江老爹今天真的可愛。」陳阿芸卻吐出一句:「做了蠢事卻不知道蠢在哪裡,就那個樣子。」朱文看了眼陳阿芸,有些不滿,說:「你對他有怨氣,別在這裡發。江老爹畢竟費心管了我們這幾年,也不容易。」我插嘴說:「如果不是江老爹,周兵的死我們誰也逃不脫責任。」

  說起周兵,我們誰也不說話,只覺得心裡哽著什麼似的痛。朱文拿來一隻空碗,把盆里的菜一樣夾了點在碗裡,放在桌上說:「這是周兵的,誰也不許動。」

  晚餐進行到一半時,朱文給王海深遞了個眼色,就端起盤子裡的菜往早已準備好的面盆里倒,然後端起面盆離開了。出門時,正撞上江老爹,他看了看我們,說:「你們怎麼不吃了?」我們笑笑就一個挨一個地跑出了門。

  江老爹站在門,舉著手裡的半杯可樂,還在叫我們回來。

  陳阿芸邊跑喘著粗氣說:「看看,他就有那麼蠢,還自我感覺挺好!」

  回到寢室,擺好菜,就從箱子裡拿出啤酒一人一瓶咬開蓋。朱文舉起瓶子,說為了我們共同走過的這四年,楊彩俊說為了我們變了四年也沒變成完整的狼,王海深把酒瓶在桌子上礅了礅,說四年的牢底終於坐穿了。陳阿芸碰了下他的瓶子,說去你的,哪個牢房能讓你玩弄那麼多漂亮的妹妹呀?能找到我們這群在狼道里死生相依的兄弟們嗎?我為大家朋友了一場乾杯!我拿著酒瓶,舉了舉,說為我走到今天還是單身一個乾杯!

  我們哄鬧著把自己手中的酒瓶一氣幹完。王海深臉上顏色深了,說我們再把她們幾個叫來好不好?陳阿芸推了他一把,說散都散了,都說不去打擾了,還去糾纏什麼呀。楊彩俊也說,花都說了,她不會與我回老家去的,她父母也不同意跟我走。唉,散了吧。他又笑出了聲,說我們在合川瘋狂夠了,把這一生的所有痛快全享受夠了。今天我就想與我們狼窩裡的狼兄狼弟們一醉方休。

  我們一瓶一瓶地灌著,朱文與王海深都睡到地上去了,還舉著酒子大叫灌酒。陳阿芸臉上飄著紅雲,手裡的酒早已見了底,腳下卻濕了一大攤。這個狡猾的小子,讓腳步下的土地神喝醉了,他還清醒呢,對楊彩俊說,把你的搖滾唱兩句來聽聽。

  楊彩俊到處找吉他,他已經喝得忘了吉他早打了包。

  找不到吉他,他抱起一掃帚,抬起頭雙眼血紅,說:「我就唱我就吼,我像只扔到地上的溜溜球!不要煙不吃酒,看著太陽就要吼。我是只來自北方的瞎眼狼,沒有小妞我不上樓!」他身子晃了晃,說:「我唱得好不好!」

  朱文在桌下抬起身子,說:「好個屁,全是狼嗥,誰能聽懂你唱的啥。還是唱支聽得懂的吧。」

  楊彩俊把高粱做的掃帚尖拔拉得到處都是,頭一抬就是那支古老的《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的調,可他卻唱走了樣:「再過二十年,我們才相會。扔進火葬場,燒成灰一堆。唉喲喲,你一堆,我一堆,分不清誰是誰!」他又唉喲一聲,掃帚一扔,蹲在地上哇哇吐起來。

  我心裡很悶,一人走出了門。涼爽的風一吹,心裡的火燒得好受些了。我走在柑桔林中的小路上,常有成雙成對的學弟學妹們從我身旁擦過,我聽見他們捂住嘴說哪來的酒臭。我也捂住嘴,生怕嘴裡的臭氣再噴出來害人。

  我走向操場,看著一群群人踢踢踏踏跑步時,心裡一酸,有股很熱的東西要噴射出來。我蹲在樹根下卻又啥也嘔不出來。

  那個時候,我才感覺到時光過得真的很快。那場跑步的悲劇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呢!

  過去了,不會重來一遍了。柳青走了,周兵走了,漂亮多才的曾紅紅走了,還有那個在馬拉松賽場吐出最後一口氣的黑臉男生,再也請不回來了。我蹲在那裡,看著眼前晃來晃去的人影,終於憋不住哇哇嘔吐出來了。吐出來了,心裡才好受多了,也清醒多了。

  那一夜,校園裡到處都是嘔吐物。我聽見清潔工邊掃邊罵,說這啥學校,讀個大學啥也學不會,就學會了醉酒和嘔吐,弄得滿校園的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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