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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苦澀的牛皮糖

2024-10-04 07:45:54 作者: 嘎子

  陳阿芸下了晚自習推門進寢室,又哇哇叫著退出來,對我們說,他看見周兵的床上躺著個人。

  朱文笑了,說他大驚小怪,周兵床鋪上肯定躺著周兵哇。他進屋拉亮了燈,我們都進了屋子。

  屋裡煙霧騰騰,辣辣的不是誰吞吐了多少煙霧。周兵的蚊帳動了動,伸出一隻手,夾著香菸,食指彈彈,一串菸灰雪花似的朝我床上飄來。果然是周兵那害死人的壞習慣。我跳過去拉開了他的蚊帳,我們都看見大兵半躺在床上,頭髮蓬亂,絡腮鬍好久沒颳了,像是馬克思的弟弟,一臉的深沉與憂鬱。朱文說:「喂,還好嗎?」

  他笑得很苦,吸一口煙把煙霧噴在朱文臉上,說:「還好。」

  朱文說:「看你樣兒也累得夠慘的了。明天是周末,好好休息兩天吧。周一才有精神把當代文學的結業考了。」

  我們看著他那副可憐的樣兒,有好多事想問,又不忍心問,就熄燈睡了。

  

  那一夜,我聽見周兵翻來覆去睡不著,菸灰一串串地朝下飛著。我的蚊帳上已經燙了好幾個破洞了。我沒向他抗議,從來沒有過。他就把這一切視為應該了,有時穿著鞋子上床,在我快睡著時,才從蚊帳里吧嗒扔出一雙臭烘烘的鞋子和襪子。我有氣卻忍在心裡。此時,我也只有忍著他的折磨,跟著他搖搖晃晃地像是騎在馬上。早上,我看見他眼珠是紅的,眼眶黑得像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他借我的電動剃鬚刀把粗野的鬍鬚剃出了伐木砍柴的聲音,說眼睛痛問我有沒有眼藥水。我沒有,王海深有,但他不借。王海深說大兵最好去校醫院看看,萬一是紅眼病就得隔離,不然我們全寢室的人都會成為兔子。

  周兵就敲了他一下,說:「你小子不借就算了,別誣陷人。我最近失眠,又不是眼病。」

  朱文從王海深手裡搶過眼藥水,遞給周兵。周兵又笑著拒絕了,提著我們全寢室的茶瓶筆直地挺起他那大兵的胸脯去水房打水。朱文對我說,大兵瘦了,背有些駝了,腰也挺不直了。我說他再舉啞鈴時,可能看不見隆起的健美肌肉了。我幽幽怨怨地嘆息一聲,朱文就敲我一下,笑著說:「他瘦了,該他的那個曾紅紅為他操心,我們是不是狗掉牙齒貓悲傷,瞎操心哇!」

  那幾天,我們都在為幾科結業考試忙,沒大關心周兵的事。他也看不出什麼,拿著飯盒與書包出寢室,半夜了才回來。考試一樣的考,睡覺一樣的睡。菸灰照樣朝我床上抖。只是沒聽見他大聲說笑,很豪爽地攥著拳頭要去為誰打抱不平。他靜靜悄悄地來,又靜靜悄悄地去。楊彩俊與朱文都感覺出了異樣,喊他時,他就像耳聾一樣,啥也聽不見,老是半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神。

  那一天,我們剛考完最後一科,他坐在床上。開始抬頭望著天花板呆了好一會,臉上漸漸地閃動起來,有奇怪極了的笑聲從他喉頭髮出來。嗚嗚,哈哈哈……。接著,眼睛紅了,他捂住眼睛在肩膀的抽搐中,很傷心的哭聲從喉嚨憋了出來。

  我們都看著他。他卻伸手把蚊帳拉了下來。

  朱文悄悄說,大兵肯定有什麼很傷心的事壓抑在心裡。這樣憋著他會瘋的。

  我們寢室已經送走了一個精神錯亂的高家貴了,都不相信堅強得像電影裡硬漢似的周兵會精神崩潰。朱文說:「我一定要找他談談。傷心的事憋在心裡,就是鐵鑄的人也會鏽蝕掉的。」

  晚飯時,朱文大哥提了幾瓶啤酒和一大包豬頭肉,把周兵叫走了。我們要跟著去,朱文臉一沉,說今天是請大兵的,你們來做什麼。想吃想喝另外找時間,請你們上北碚外婆橋吃火鍋都行。我們沒去了,知道朱文請周兵是想把他封閉的內心敞開來,把內心的憂鬱釋放乾淨。

  他們半夜才回來,沒有聲音,一進屋就倒在了床鋪上,製造了一夜的酣暢淋漓的鼾聲。早上,我們都嗅到了帶著酸臭的酒味。

  周兵第一個爬起來,手臂僵硬地舉起長長伸個懶腰,就亮著嗓吼出了趙傳曾經唱過的老搖滾。嗓門不錯,唱搖滾還差了老遠。搖滾是崎嶇的山路,他的嗓門像是柔嫩的輪胎只配在平直路上行駛。我們都看著他臉上的紅光,都想說他的嗓門適合唱柔情的歌,唱搖滾不如聽狼在月光下吼叫。他還是唱入了角色,一串在心內憋悶了許久歌詞在變味的音符里裹了一下就飛了出來:

  我看著愛情被時間越送越遠

  慢慢地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帶走

  如今後悔也好心痛也好

  但是我對你的思念誰又知道

  是的當初應該愛你

  可是為何我匆匆放棄

  我閉上眼睛假裝我可以忘記

  流下的眼淚卻騙不了自己

  錯了當初應該愛你

  還來不及說給你聽

  一路上走來我不停問自己

  原來這一次我真的失去你……

  中午朱文沒睡覺,叫上我陪他去書店看看。他說,聽說書店裡來了一批禁書,想去看看。我想下午也沒什麼課,買了書再補瞌睡也行,就陪他去了。快到書店時,他卻把我拉進了校門旁的茶樓。他說,他就想讓我陪他坐坐,沒其他的意思。我說你不是想買禁書嗎?他笑了,說:「去他的禁書,送我都不想看。我們還是品品這裡花茶的香味吧。」

  兩蓋碗茶,一碟白瓜子,我們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涼爽的空調屋內。茶色玻璃窗外是一片青幽幽的竹林,一個小小的水池裡,有紅色的魚游來游去。他尖著嘴吹開了碗裡的茶葉片,品兩口咂咂嘴,輕輕吐出一口氣,臉上展開了輕鬆的笑。我卻沒有動面前的茶,看著茶色玻璃外的水池。陽光彩綢似的在水面飄著。

  他說:「你還是沒搞懂我為啥子請你喝茶吧,哈哈。」

  我說:「是想給我講周兵與你談的事情吧。周兵今天快樂點了,臉色也好看些了。」

  我說他一激動真想一拳砸在我的背上,把我砸成駝背子。他笑笑,臉上又是一片沉重,說:「周兵真不愧是軍人出身,遇到這樣的事還那麼沉得住氣。換個別人,肯定早就瘋了。」

  昨晚,他與周兵來到離紅星亭不遠的草坪上,坐在那裡一人一個啤酒瓶,周兵就把緊緊扣上的領扣鬆開了。周兵早就想找個人把心內淤積的苦悶全嘔吐出來,朱文就甘願當他傾訴的垃圾筒。朱文只是臉上帶著笑,點頭喝酒,沒說話。周兵卻憋不住了,放鬆以後像悶熱後突地下起了雨點與冰雹,嘩嘩啦啦就吐了一大堆。

  朱文說,太佩服軍人出身的大兵了,他的隱忍與剛強,他的壓抑與憂傷,如是常人早就垮掉了。朱文說,周兵的愛情也是世間少有的執著,他對曾紅紅的愛已化為了血液與骨髓,他同她的生命已經同在了。他離不開曾紅紅,但現實卻逼著他離開。曾紅紅的病越來越嚴重,身上已開始潰爛,內臟也已經鏽化。他與她走遍了成都所有的醫院,打針吃藥,正方偏方都試了,仍然沒見好。曾紅紅的父母準備帶她出國去,據她在美國的姨媽說,美國可以醫這種病。他們一家去上海了,準備在那裡搭飛機出國。

  就在那天,曾紅紅對周兵說,他們分手吧。周兵把紅紅緊緊摟在懷裡,對著她的耳朵輕輕說,他與她已經是一個人了,誰也分不開誰了。就像魂與身子分開後一樣,魂會被風颳得無影無蹤,人也失了魂成了一塊木頭。紅紅就傷心地哭了,眼淚像泉水似的涌著。她還把周兵掀開了,說她的病不可能醫好,只能成為他的負擔的。他說他不怕,世上沒有醫不好的病,只有自己失去信心讓病折磨死的。他們兩人就摟抱著哭成一團。

  曾紅紅一家還是走了,他們是背著周兵走的。那一日,周兵睡到中午才醒來,他覺得很怪,平時都是醒得早,那天竟然一覺睡到了午後,腦袋也沉重得像塞滿了石頭。他去曾紅紅的房間,門上了鎖,她父母的房間敞開著,床單和被子都收進柜子了。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見到了枕頭上的那封信。說起那封信,周兵咬著手臂上的肉哭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咬開啤酒瓶拼命地幹著。朱文看著他,心裡也很難受。周兵眼眶是紅的,指頭抹一把淚,又擤了把鼻涕,看著朱文,笑了下有些羞澀,說看看我,怎麼這樣的沒出息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流過淚,父親是個老軍人,從小就教我男兒流血不流淚。我卻為兒女之情流了那麼的淚。

  朱文遞給他一包紙巾,也笑,什麼也沒說。周兵說,曾紅紅信里只寫了一句:她走了,謝謝陪她度過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忘了她吧。周兵抓住頭髮搖搖頭,說我能忘掉嗎?閉上眼睛就是她的影子在晃,有時半夜醒來,聽見到處都是她的笑聲。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孔,她彈琵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可能要瘋掉了。朱文咬開一瓶酒,遞給他,好像很理解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他說,我不相信紅紅的病就是不治之症,不相信她一走我們就是永別。朱文說,我也不相信。現在科技發達,特別是美國那樣的國家。現在癌症都有治好了的,她那病算個什麼呀!周兵笑了,說我也相信。這兩天我都在想,我與她見不見面無所謂,只要她的病能治好,活得快快樂樂的,在哪裡都行。我心裡永遠裝著她就行了。

  朱文說,是的是的,她肯定也是那樣想的,也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快快樂樂的。我們都不往悲傷處想了,快快樂樂的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說不定你們會重逢的,像好多悲歡離合的故事裡講的那樣的。

  周兵臉上才有了血色,男人的豪爽之氣才出來了,抓起酒瓶仰起脖子灌著,紅著眼睛指指朱文瓶里的酒,說你小子不地道,怎麼沒見你動。喝!喝了該幹什麼我們就去幹什麼!朱文叫聲好,與他碰了下瓶子,就仰起脖子狠命地灌著,顫動的喉頭像要從嘴裡跳出來。

  朱文對我說,周兵這小子很有女人緣的,信不信,過不了多久,另一個漂亮的女孩鉤著他的手臂時,他又是一副的兒童樣的傻相了。

  我問:「曾紅紅的病真的能治好嗎?」

  朱文說:「最好給上帝打個電話諮詢一下,我也不清楚。我查過資料,那個病是很難治,但也有治好了的,就看她的運氣和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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