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澀味酒
2024-10-04 07:45:10
作者: 嘎子
寢室里最後一個返校的還是周兵,他進來時身上有股酒味,腮幫塗了胭脂似的紅。他把東西扔到床鋪上看看坐在床上的我們,又朝門外走去。我聽見他與一個女人在說什麼,說著就吵了起來。我們出去時,他們沒吵了。我們都看見了那個女兵,肯定就是周兵曾經故事裡的那個女兵,軍帽下黑漆似的頭髮扎兩根小辮垂在耳邊,低著頭,白嫩的臉時時盪開毫不在乎的冷笑。周兵叫她屋裡坐坐,她說不了,她還要趕回學校。她還沒有在輔導員那裡報名呢。
周兵說:「好吧,你以後自己要多保重。」他向她伸出手去,她只在他的指頭尖上靠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周兵想起了什麼,又追了出去。我們全擠在門前,盼著周兵回來時,能帶來什麼新鮮的故事。
周兵回來了,臉是灰的,頭髮蓬亂,奇怪地看著擠在門框裡的我們,說:「你們怎麼了?等誰?」
王海深嘴一翹,迸出一串笑,說:「我們在瞧革命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
「去你的!」周兵一掌把他掀開,衝進屋內,端起桌上的水杯仰頭又灌,說:「老子是悲觀主義,腸子都是青灰色的。」他坐下來喘著粗氣。
「我失戀了,」軍人的漂亮眼睛紅了,有渾濁的水湧出來。他又低下頭,在蓬亂的頭髮上搓了幾下,說:「她快要做軍醫大校長的兒媳婦了,今天是她送我回學校時,就說了。嗨,你們誰有酒?」
陳阿芸說:「你嘴裡的酒氣都快把我們熏倒了。」
楊彩俊說:「我看她也不咋樣的,配不上你。」
周兵就恨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窗外飄下雨來,嘩嘩啦啦擊打在芭蕉樹葉上,看起來像是在電聲樂中不停顫抖的搖滾歌手。我們都感覺到了滿屋的寒氣,沉默的高家貴去關上了窗戶。朱文跳上床,一腳蹬開了被子,鑽進去,說:「睡吧睡吧,天會晴的,明天睜開眼睛天就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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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兵就抬頭看了朱文一眼,拿著洗漱工具去洗手間了。
我們都鑽進了自己的被窩。王海深使勁吸吮著鼻子,在鋪上東嗅嗅西嗅嗅,說:「你們猜,我在我鋪上嗅到了什麼氣味?哈,精子的氣味。」
我們全都哈哈笑起來,說他這麼早就想發情了,現在冬天的尾巴還在晃動呢!三月桃花盛開的時候還早呢!
楊彩俊把被子拉起來蒙住了臉。只有我明白,那張床鋪在整個假期都是他與花的婚床。
周兵趿著拖鞋進屋來,臉上沾著水,脖子上套著個軍人標牌一樣的項鍊。他誰也不想理,就半躺在鋪上,吸了一夜的煙。早上起來,地上一攤菸蒂與菸灰,屋飄散著濃重的煙霧。王海深吸吸鼻翼,說還能嗅到那股精子的味道,好香!
開學後第一堂課便是古典文學,翻開書便是漢代賈誼的那篇著名的《鵩鳥賦》。換了老師,就像換了朝代似的新鮮。新老師是個中年女人,戴黑邊大眼鏡,頭髮燙了卷了卻沒梳好,亂蓬蓬的如一堆草,頂在頭上像來了個女愛因斯坦。女脫們卻悄悄叫她巫婆。她一盯著課文兩眼就放光,然後聲情並茂地把漢代駢文與散文講得就像是自己的過去。周兵學出了興趣,課後便問朱文要宣紙和筆墨。他把賈誼文中的那段話工工整整寫下來,貼在床邊。「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兮,吉凶同域。」我問,你現在是福還是禍?他就在頭頂敲了一下,說什麼都不是。
他仍然喜歡沉默地坐在床上,把被蓋卷當枕頭,手交叉放在腦後,嘴上叼個菸頭,也不吸,眼睛半睜半閉地等菸頭燒完,才仰起身狠狠進窗外吐。我們都不想招惹他,都知道失戀的痛苦淤積在他心裡,他沉默著是在尋找個噴發的出口,我們誰都都不想當他的出氣口。
有了兩千年前賈誼的那段話,他的心裡好像放鬆了一點了,早晨又天不亮就起床,立在潮濕的桃樹林裡玩啞鈴了。也許賈誼的魂兒真的找到他了,兩周後校學生會改選,他竟然當上了文體部部長。楊彩俊急了,說他懂什麼文藝?唱歌五音不全,樂器在他手中全是燒火棍。我說,周兵會體育呀,看他那一身的肌肉,鐵一般的硬。你們誰有?陳阿芸說,校學生會就數文體部的女脫靚。聽說管文藝的叫曾曉曉,她可是學校第一校花呀!我們的兵哥哥好運真的要來了。
我們便圍著陳阿芸打聽曾曉曉,陳阿芸一臉的快樂,說:「你以為這麼容易就讓我把國家機密透露給你們嗎?」楊彩俊說:「你要怎麼樣才說呢?」陳阿芸更得意了,眼看著天花板,搖著身子哼著什麼歌。朱文拉著我,說:「有什麼好聽的,不就是個女的嘛。別以為他袖裡籠著張藏寶圖呢!」
王海深眼淚汪汪的,說:「他說的可是曾曉曉呀!我們師大幾十年才出的一個西施級別的美人呀!我只聽說過她是音樂學院學琴的,彈一手好琵琶,去年國慶還在電視裡表演過呢!」
朱文說:「那女子我聽說過,大三的給她一個很臭的名字,叫腳指拇。那還不是說她琴彈得臭,手指僵硬,像腳趾頭在琴弦上走路。」
朱文的話還沒完,王海深就急了,說:「你一個書窩窩裡造墳墓的人知道什麼?人家的腳趾頭也比你沒事就在被窩裡玩打槍的手香百倍。」
朱文臉紅了,我們都圍著王海深笑。哈,你小子別是害上單相思了吧?人家是校園一枝花,能插在你這堆牛糞上嗎?而且還是曬乾了的牛糞。王海深就追著我們打。
我們哄鬧時,周兵一臉的冷靜,躺在床鋪上,把煙圈一個接一個地吐在天花板上。好像這裡吵鬧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上午沒課,朱文抱著他的一大堆書去圖書館占座位去了,王海深套上了新買NBA球服,整個一副袖珍的小喬丹的樣兒,在鏡子前左看右看,滿意時就一甩頭髮,要去外語學院找他的那個小相好玩去了。我問楊彩俊,今天還是與花練琴?他就一臉的苦相,說樂隊散了。全是我那個老鄉,一開學就對唱搖滾冷淡了,說是想畫畫模特,就在外租了房。我又問了一下索南平措的情況,他也不知道,說開學這幾天都沒見過他的影兒。
我又去了趟農大。從柳青老家回來,就沒見她的影兒,我不相信她從此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的嬌小樸實的影子像一星火似的,燃在我的心裡,有時想著還有些炙熱有些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
開學後的農大,比師大安靜多了。農大的學子們大多在實驗室里忙,在露天菜園裡的,也是靜悄悄地蹲在地上,拿著放大鏡在葉片上觀察,在濕潤的泥土裡尋找。我踩著原路朝那幢矮小的教授樓走,想在路上遇上她,又怕遇上她。我想,假如她真的出現在路上,我會悄悄地躲藏在桉樹林裡,一直看著她的背影,還有那張玉一樣潔白的臉。很多時候,我一想起她的那張嬌柔的面容,很多時候,我一想起她的那張嬌柔的面容,心裡就跳出加央珠瑪和她唱的那首憂傷的歌。她倆在我心裡重合又分裂,有時又像兩種顏色的霧似的混合在一起。
我心如新雲密集,
對你眷念求愛,
你心如無情狂風,
一再將雲朵吹散。
木船雖無心腸,
馬頭猶能向後顧盼,
無情無義的人呀,
卻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我哼著歌,心子也酸成了冰水,從眼眶內湧出來。我想,我來這裡,就是想再看看她,然後就什麼都不想了,也不打擾她的學習和生活了。以後,我們就朝不同的方向走,越走越遠,最後遺忘。
石梯上站滿了鴿子,伸長了脖子用詫異極了眼睛看我,又嘩的一聲擦著我的頭飛上屋頂,羽毛夾著殘葉四處飄著,我鼻孔里塞滿了鳥糞的腥臭。我上了樓,站在門前好半天,還在猶豫該不該去敲那扇門。我操著手在門前踱著步,把地上一個紙菸盒踢來踢去。紙菸盒翻了個身,我看到了一隻黑色的熊貓,還有嬌子兩個字。我不抽菸,也沒研究過哪種煙好,哪種煙孬。不過嬌子兩字給我壯了膽,我是理直氣壯來找人的,不是來偷盜的。我就是嬌子,一個堂堂男兒漢,還怕什麼呀!我敲響了門,很輕。她說過教授怕吵,這樣可以了吧。裡面沒有回應。我又敲了幾下,手重了些了。背後的門開了,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問:「找誰呀?」
我回頭,又是那個白髮白眉毛老人,臉紅潤的鼻尖也是紅潤的。看著我的眼睛很冷。我說我找柳青,就是范教授的那個女學生。老人說,他們走了很久了,還沒回來。我又問他們要多久回來。老人把門關上了,在裡面咳嗽了幾聲,嗓音有些啞了,說:「他們去北方考察,誰知道多久回來呢?也許一個月,也許大半年。咳咳咳……」
我站在門前有些冷了,感覺有寒氣從腳尖處絲絲朝上竄。
那群鴿子平靜地歇在樹枝上,屋檐上,梳理著羽毛,看看有些沮喪地走出小樓房的我。它們都在冷冷地嘲笑我吧,心裡一股火騰地燒起來,我撿起地上一塊石子朝鴿群投去。嘩的一聲,鴿群又隨風飛起來,旋風似的在我頭頂繞著。
請看我消瘦的面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經瘦骨嶙峋了,
縱有百醫也無用!
想想這歌吧,當年那些負心的女人,把我們的六世佛害得真苦。我不知道,我的心是不是也讓那個叫柳青的嬌小女子抓走了,我也會生出六世佛倉央嘉措一樣的病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