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浪漫石室
2024-10-04 07:44:32
作者: 嘎子
石台下面是個石室,我一進門洞一股尿臊味便堵塞了我的鼻孔。
外面風越刮越猛,我的骨頭縫裡都塞滿了寒冷的風。那是刀子,在裡面切割和刮削,我快受不了啦,硬著頭皮也要往石室里鑽。我一腳踩進去時,裡面有人驚叫了一聲,我趕忙縮了回來,站在門口伸長脖子朝裡面探望。
沒有聲響,像有什麼神秘的東西一吸吮,什麼聲響都掉進它深不見底的喉嚨里了。一陣很冷的風颳過時,我臉上沾了層冰涼的水汽,酸餿的汗腥味堵滿了我的鼻孔。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也是冰涼的,沾滿了水汽。我聽見風在森林的肚皮里攪拌,咕嚕咕嚕的,杉木林的粗枝尖上便讓厚厚的黑霧裹緊了。那一刻,我想到了離開。我實在想不起到底在這寒冷的荒山里過夜有什麼意思。夜裡的森林每一個黑咕隆咚的陰暗地方,都使我心裡寒戰。我並不是一個膽量很大的男人,在黑暗裡,我感覺到自己的骨頭縫隙里有一條條生著尖牙的蟲子在啃咬。夜幕一層一層地罩著,最後我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只有緊靠著石牆,把身子縮得緊緊的。
我忘了從牛仔包里拿出準備禦寒的有羊羔皮毛的藏袍。
她出現了。現在想起來,她就像從淡淡的有些沾濕的夜中突然冒出來一樣,讓我感到驚恐極了。我看了她一眼,把臉朝向被風攪動的森林,心裡想這女子到底是人還是什麼東西。她沒理我,把深綠的羽絨服裹得很緊,帽子壓到了眉毛以下。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嗅到股青草的氣味。
那一刻,開始颳風了。這山海拔不高,風卻很猛,很銳利地把尖刺扎入骨頭縫隙里,在裡面鑽動與刮削,讓人冷得不停地抖動。她說話了,聲音不大,讓風一攪更是含混不清:「你穿得太少,會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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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她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我想起包里的羊皮藏袍,沒有取出來。她越說,我越沒那個心思去取出來披上禦寒了。
一股很強的風颳過後,我臉上沾了一層黏稠的雨點,眼鏡片模糊了,我看什麼都是一團漆黑。她一直在說什麼,我在風的哭泣聲中吃力地聽著她說的話,忽兒清晰,忽兒又讓狂吼的風聲壓得變了形。
我想起了,有一年一場大雪,把我和我的二叔封堵在一條山溝里。我二叔是個鄉郵員,我同他去山溝深處的一個小小的山村送信。我們沒想到出山時,一場大雪封堵了我們的路。我們只找了個岩縫避風。二叔把口袋中剩餘的沒送出的報紙抖出來,問我有沒有火柴。那時,我就像今天一樣冷得縮成了團,手交叉地抓緊兩個肩膀,還不住地抖。我說沒有火柴,二叔罵了句很難聽的粗話,把口裡嚼咬的什麼東西吐進雪地,說我們只有凍死在這裡了。我們沒有凍死在這裡,二叔腰上掛著火鐮,是那種很原始的火鐮,兩個鐵塊在瞬間敲打,摩擦出幾星火光,點燃二叔揉捏成茸毛似的草紙。二叔癟嘴輕輕一吹,火苗子便跳起來了。二叔點燃了報紙,我們都把凍僵了的手放在火上烤。二叔還找來好幾塊石頭,扔進火里燒,說這些報紙也燒不了幾下,我們就靠這些石頭過夜了。報紙燒完了,二叔又把郵袋扔進火里。我說鄉里沒報紙看了,二叔說他們看到了報紙,我們就凍成了死人了。報紙燒完了,我們摟著燒紅了的石塊,縮在岩縫裡睡了一夜。
早上,雪停了。有一隊馱鹽出山的馬隊經過這裡,吃驚地看著我們,說真不敢相信,雲霧都凍成冰塊的夜晚,你們還能活下來。二叔拉著我,跟馱隊出山了,他瘸了一路,到了那個叫甘拖的小鎮子,才知道他的腳上的十個指頭全凍掉了……
當然,這個山里之夜不能同那個山里之夜比。沒有大雪封山,沒有霧氣結冰,但我感覺冷是一樣的。冷風從腳底侵入心裡,喝喝喝地響著,手與腳便僵硬了。當然,這裡的冷不會凍掉腳趾,可傷風感冒的病毒會隨著刺骨的風侵入身體。我的鼻腔有些稀稀喝喝響了,狠命地打了幾個噴嚏。
她一直在看我,說:「你穿那麼少,會凍壞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提包翻開給她看,說:「我有穿的。」
我朝四周看看,想找些乾柴類的東西來燒堆火。夜霧把什麼都弄得混沌一片,空氣濕漉漉的,冷風細毛似的朝骨縫中扎。那間小石室里有些包裝紙和廢報紙,可早讓地氣濡濕了。我只有跳進林中去尋枯朽的樹枝和柴塊。林中很乾淨,我什麼也沒找到。而遠處漆黑一團,我不敢往深處走。我聽見她在喊聲,喂喂餵——,把聲音拖得很長很長。我順著聲走了回來,看見她站在岩石腳下,手捧著嘴還在喂喂地喊。
她看見我回來了,才放心地說:「你朝森林裡走,我擔心死了。這森林好大,還有野狼和豹子。你真的不要命了。」
我說:「我想找些能燒的柴。坐在這裡太冷了。」
她說:「這片林子有管制,不准燒火。」
一陣強風,從森林縫隙中刮出來,整個黑森林像海濤似的蕩漾起來了,發出尖厲而又怪異的哭聲。我同她又鑽進了小石室。潮濕的尿臊味便把我們緊緊裹住了。
她在掛包里掏出了一個小手電,擰亮了,我看見了她的臉。瘦削的,在手電光下有些黃。鼻樑挺直的,嘴唇薄薄的。她的眼睛仍在羽絨服帽檐的陰影里,看不清楚。但她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真的像極了,我差點喊出她的名字來。她也感覺到我在痴痴地盯著她看,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手電光射在了對面的石壁上,戳了個圓圓的洞。
我閉上眼睛,眼前卻是一片細細密密的,羊毛似的雨,把瓦片砸得嘩嘩啦啦地響。雨絲在瓦溝中匯集成水柱,嘩地流淌下來,滴在門前的陰溝里。那是我家高原小城常看到的景象,我在這個潮濕的小石室里一閉眼睛,卻清晰地看見了。我似乎感覺到寒冷比在外面里更甚,從包中取出我的藏袍,厚厚的裹在身上,舒服地喘了口氣。
我能感覺出她在看我,眼光里有腳爪,冷冰冰的在我臉上爬。我低著頭,好像很害羞地坐在一堆垃圾里。她的皮鞋踩著朽爛的紙片,朝我這裡移動了幾步,手掌捧著嘴哈了幾口氣。我抬起頭,似乎看見有結著冰的水霧在頭頂飄蕩。
她咳嗽了幾聲,說:「我很冷。」
我說:「這裡真的很冷,比下雪還冷。」
她說:「我的背心冷得痛。」
我不知道怎樣說了,也不知道怎樣才使她的背心不冷。我把剛剛使我身子暖和起來的藏袍脫下來,說:「你披上這個吧。是羊羔的皮做的,很暖和的。」
她說她不要,她有羽絨服。只是背心冷,想同我背靠背,我們都會暖和起來的。我沒說什麼,給她讓了個坐的地方。她的背靠著我時,我倆都打了個寒戰。我知道那不是冷,而是不小心觸了電。我倆靠在一起,卻怕靠緊了永遠地粘在了一起。
她的手電光閃了閃,在提包里摸索著,說:「你餓不餓?我想吃點東西了。」
我也想起包裡帶的那些的,就一樣一樣地掏出來,把一包餅乾遞給她,說:「吃吧,夾心的。」她把手中的餅子遞給我,說:「這是我們學校食堂里打的夾肉餅,吃吧,味道不錯。」
我咬了一口,辣得我直咂嘴。她說:「我忘了問你,怕不怕辣椒?這夾肉餅肉不多,辣椒卻厲害。」
我咬開礦泉水瓶子,咕嘟咕嘟狂灌一氣,才喘了一口氣,擦擦嘴說:「我從小就怕辣。」她又把我給的餅乾還給我,說:「你吃甜的吧。」卻把火辣辣的夾肉餅嚼咬得香極了。
我默默地吃一口餅乾,灌一口礦泉水。也許真的餓了,我吃得很快,不一會餅乾只剩廢棄的包裝紙了,礦泉水也成了空瓶子了。她卻還在嚼咬,很香很甜的嚼咬。我默默地感覺著,背脊上的蠕動,嘩嚓嘩嚓的聲響。她的嚼咬和吞咽,都有種音樂的迴響,像一種彈撥得很有節奏的弦樂。嘩嚓嚓,她喝水的聲響是另一種樂曲,聽得我忍不住笑起來。
聲音消失了,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你在笑我吧?」
我埋著頭,什麼也沒說。
她笑了,我背脊上一陣快樂的顫動。她說:「我吃東西真的很香。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愛一動不動地看我吃東西。她說我一定是餓鬼投的胎,吃什麼都香得不得了。」
我說:「我吃東西快得像一陣風,我上輩子是蝗蟲。」
外面的風很猛,把室內的地氣捲起來。我和她都嗅到股很濃的腥味。她把吃剩的東西放回包里,再也吃不下去了,就抱著頭好像在沉思什麼。手電光亮成了一點淡黃,黑暗混合著濕潮的霧氣,侵入了每一個角落,我們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們都聽見了,室外有聲音,像是很硬的腳踩著石頭,不知是人還什麼野獸。嘩嚓嘩嚓,聲音在室外繞著,忽兒遠忽兒近。在門邊停了一會兒,我們都聽見了粗壯的喘息聲。她的手伸過來,抓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卻把我的手抓出了滿手心的汗。
我想起包里那柄藏刀,掏出來,膝蓋夾住刀鞘把刀抽出來,膽子才壯了。她的背心緊緊靠住我,手抓住我的手。我的另一隻手緊握雪亮鋒快的藏刀。那個時候,我感覺到自己強壯極了,胸板挺得筆直。我是男人,豪氣在喉嚨上滾動。有我在,沒有誰來欺負弱小的她。
腳步聲又嘩啦嘩啦響起來,在石台下面和上面繞著。好像尋找什麼東西,又沒尋到,很失望地把一塊很大的石頭踢下了山岩。腳步聲才悻悻地朝遠處響去,漸漸地讓風聲淹沒了。
她仍舊抓緊我的手,汗水使我們的手粘在一起。
我說:「你害怕了吧?」
她說:「我不知道。」我感覺到她身子在顫抖。我說:「你怎麼還敢在這裡過夜?」
她說:「我和我的同學一起來的。我肚子痛,想找個隱蔽處方便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肚子就是痛,可能是喝了那罐可樂吧。我從這石室里出來時,他們已經走了。天黑了,周圍的人只剩下了你。」
我相信堵塞我鼻孔的那種悶人的腥味,肯定與她的方便有關。她也感覺到了,說:「我是在那個角落方便的。」
我捏捏她的手,說:「沒什麼。我們睡吧,睡著了,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沒睡,說:「你是個少數民族吧?你穿的這身衣服好威風喲。」
我說:「我是藏族。是從川西高原那個叫康定的小城裡來的。」
她說:「康定,我知道。有首很好聽的歌就是唱的那裡吧?」
我知道她說的是康定情歌,酸溜溜的歌,到處飄著,有情的人都會唱。她說:「你信不信,我也是少數民族。我是苗族,老鄉在長江上游的烏江岸邊一個叫水趕的山寨。」
我說:「苗族女孩子都長得很漂亮,也會唱歌。」
她笑了,說:「我給你唱一支我們苗族的歌吧。」
跟我唱歌的哥哥也,
你真是一個聰明人,
你要和我說,
我們現在的事情:
大路十二條,小路十二條,
我會跟你走哪一條……
她唱了,聲音酸酸的,煙霧似的在潮濕的石里升騰著。我卻像正在慢慢吞咽一大碗香味清淡的酒,喝著喝著就醉了。她見我沒吭聲,唱了一半就停下不唱了。她笑了一聲說,那是她很小的時候,媽媽唱給她聽的。
我卻把話題轉了個方向,說:「你留在這裡,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就不怕遇上危險?」
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像壞人,像個學生。你就是個壞人我也沒法子,天老爺讓我遇上了就遇上了吧。我相信你不是。」
我沒動,把膝蓋抱在胸前,冷笑了一聲,說:「壞人和好人其實都長著一樣的臉。」
她說:「臉後面還有臉。」
我說:「你能看見?」
她說:「能。我閉眼睛都能看見。」
我說:「好人也有心腸壞的時候。」
她說:「人要壞,我也沒法子。可我的運氣很好,不會遇上壞人的。」
她不知道,我同她說這些廢話時,心裡有股壞水直往上冒,我只要控制不住,就會流淌出來。我這樣一個年輕力壯的單身男人,在這樣一個地方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親密接觸這麼緊,心裡不冒壞水才是有病。那個時候,我沒有感覺,她卻哇哇叫起來,原來我捏痛了她的手。我趕忙縮回手,連連向她道歉,說我睡著了在做夢。她的身子顫了顫,還是緊緊地靠著我,說:「你就睡吧,把夢做好點。」她的手再沒遞給我握了,抱在胸前,像在警惕地保護著什麼。
我的臉有些燒了,也把手抱在胸前,低著頭往睡夢裡鑽。室外的風聲小了,她的喘息聲卻大了起來。我聽見有彈琴的聲音在她體內愉快地響,眼前湧起了一片藍汪汪的水池,一隻翅膀很漂亮的小鳥俯衝到水面又迅速地升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