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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巴拉之心

2024-10-04 07:43:40 作者: 嘎子

  從早到晚,我都憋著一股氣,要完成這幅巨大的拼圖。

  我忘了吃飯喝水,奶茶和燉肉湯的香味惹不起我的食慾。我忘了天忘了地,忘了這間悶人的石洞屋子,也忘了坐在我身旁靜靜看我拼圖的老阿窪和小達瓦。

  時間的腳步在這裡踏著緩慢的節奏悄悄地前行……

  我很有成就感地看著地上鋪開的那幅巨圖,藍天白雲青山綠水紅花黃草,村莊裡的炊煙,水田裡的耕牛,群群小鳥在田野上飛翔。這平和的美景像極了陶淵明寫過的那個隱沒人間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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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鮮亮的色彩,美麗的圖景,我怎麼會有這樣的靈感呀,小小的木塊隨著心意就拼出來了。我看著坐在旁邊的老阿窪,又指指拼圖,說:「看看,我不由自主就拼上了,拼到今天就成這樣兒了。」

  老阿窪笑了笑,啥也沒說,看著我,用犀利的眼光叫我快快拼完。

  我手裡只捏著幾塊紅色的拼圖片了。在圖中心,就是村莊與天空的接口處,有一塊不成形狀的空白。我把手裡的拼片一塊一塊填進去。我與達瓦同時叫了起來,那是一塊讓風吹上天去的綢巾,柔軟的綢巾在風裡飄蕩扇動,像極了一隻紅色的大鳥。

  我在驚嘆的同時,又緊捂住耳朵蹲了下來。我知道老阿窪和達瓦都很吃驚地看著我,他們都不會明白,那張飄向空中的紅綢巾,讓我覺得這圖又神秘又可怕。

  它是什麼東西呀,怎麼能讀懂我的心呢?

  紅綢巾,兩年前的紅綢巾,一模一樣的紅綢巾呀!

  那天,我從街頭一個俄羅斯商人那裡看到了一張紅得耀眼的紅綢巾,手指拈著揉著,細膩得像嬰兒的皮膚。俄羅斯商人看出了我對這綢巾的迷戀,就哈哈笑了,說:「你有老婆了吧,這是頭巾,戴在頭上肯定比天仙下凡還漂亮。」

  我笑了,又咬住了嘴唇有些羞澀。我說:「頭巾是很漂亮,可我是學生,兜里沒幾個錢呀。」

  俄羅斯商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小伙子,我們這一早就能在這兒碰面,可算是有緣分了吧。這樣吧,你身上有多少錢?」

  我掏了出來,只幾塊小銅幣。

  他從我手裡抓過來,把頭巾塞進我手裡,說:「就算成交了吧,你給我開了個好張呀。小伙子,快去把頭巾戴在你意中人頭上吧。」

  我就拿著這個頭巾,去向小玉求婚。那時,她也在省城女子師範學校讀書。她戴著頭巾,在鏡子前左看右看,臉紅了,說:「我一定要戴著這塊紅綢巾嫁給你。」

  我看著一朵紅花樣的小玉,醉了。

  小玉說,她考完國文,就同我一起回康定鄉下,去見她的父母。她父母會同意她嫁給我的。

  我記得,我與她回到家鄉康定,剛翻過那座種滿桃樹的小山包,就看到了我們的村子,村前清清亮亮的小河映著朝霞,水聲像鳴琴一般好聽。陽光透過村後的竹林,一片藍色的炊煙飄起來,小玉緊揪著頭巾,臉上沾著金燦燦的陽光很好看。當村口有一群出牧的羊衝出來時,她激動了,舉起雙手舞動起來。

  就在此時,一股風颳來,她的頭巾扇動著翅膀飛起來了。她伸手想去抓沒抓住。頭巾在風裡翻卷扇動,越飛越高,在明淨的藍天映襯下鮮亮明麗。

  後來,那頭巾跌落下來,掛在了村頭的那棵高高的楊樹上……

  看著那張紅色的頭巾,我忍不住了,眼心一熱淚水就滾落下來。

  達瓦緊緊摟在我的後面,臉貼著我的背脊。她知道我心裡苦,想安慰我。

  老阿窪看著我的拼圖,又看看我,說:「你拼完了。很好看的圖,都是從你心裡生出的圖吧。」

  我說:「我做過這樣的夢。」

  他看著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說:「太像我的村子。」

  他說:「你心裡很苦?」

  我說:「我是太激動。」

  他說:「不苦,就把眼睛上的水擦拭乾淨。」

  我擦了擦濕潤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

  老阿窪很認真地說:「你拼出的不是別的地方,就是香巴拉。都說那是很難尋找到的神秘地方,是天國一般美麗幸福的國土。其實就在你的心裡。平靜安寧和諧的生活,沒有戰爭,沒有災難,沒有飢餓,就是你的香巴拉聖土。」

  老阿窪說,能在這裡拼出全圖的只有三個人,過去來的兩個人,他們一個是迷路的商人,一個是朝聖的僧人。看看他們拼出的圖吧。老阿窪伸手在冰牆上一抹,我看見了那兩幅拼圖。

  一幅金光燦燦,是座金山吧。山里處處生長著搖錢樹,房屋、亭台、樓廓與街肆全閃耀著一片金光。不過,街上行走的商人們都很平和,他們或在店鋪前閒逛,或與人互捏手指頭,做著買空賣空的交易,氣氛是那樣的和諧。那是一座安寧的商業城。

  一幅像綻開的蓮花瓣,每瓣花里都有一座造型雄偉的寺院。自由生活與修行的僧侶們或面壁悟道,或聚眾講道辯經,都是一片和平祥瑞。那些隱在蓮花瓣里和綠樹叢里的僧屋都讓色彩塗抹得彩虹一樣的漂亮。

  老阿窪說,同樣的拼圖塊,看看他們就拼出了這樣的圖。你很奇怪吧,其實不用那麼怪,這拼圖塊是和人的心靈相通的。只有你的心靈平靜,才能找到你最想到達的歸屬,就是你認為最美麗最幸福的地方。那就是你的香巴拉。

  我說:「你說得對,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子。沒有戰爭,生活平靜的村子。」

  老阿窪笑了,說:「我還看過另外的香巴拉,就是流傳最廣的香巴拉理想國唐卡圖。」

  老阿窪手在冰牆上又一抹,出現了一幅色彩厚重的圖,看著很像巨大的寺院壁畫。老阿窪說,這是唐卡。你知道嗎?唐卡就是藏民族畫的佛教內容的捲軸畫,多畫於布或紙上,然後用綢緞縫製裝裱。看看這幅,據說來自《時輪經》,很細緻地畫出了理想中的世外天國香巴拉。

  我很仔細地看著冰牆上的圖,那是幅主體用好幾個圓圈套著,分成八塊的城市平面圖,周圍雲霧繚繞,綠樹成蔭,上有菩薩傳道,下有高山湖泊。中間是立在五彩山川間的水晶宮殿。

  老阿窪指著圖說,這在唐卡里叫壇城圖,像曼陀羅似的圍裹中心主體圓圈的組合。其實,是把哲學意味與宗教理想全構想在一幅畫作里。這幅圖,也稱為若根香巴拉旅行指南。據說要去香巴拉,得由印度或西藏出發,要經過好多不毛之地與神秘地區,要通過荒漠與崇山峻岭。旅行者除了必須克服各種天然障礙,如高山、深水之外,亦需祈求護法神的協助,用心力對抗沿途來襲的種種惡魔。經過各式各樣的考驗到達通往香巴拉王國的高山梯道。那梯道細如遊絲,須經過各種精神修煉來變換其身心,最後你的體重減輕到一根鳥羽一隻小蟲那樣,你才能爬上位於雲端被美麗群山環繞的天空之城香巴拉。

  假如你到了香巴拉,可以看到由美麗的公園與城堡所構成的理想國土,四周有雙層雪山環繞,分成八區如同蓮花的花瓣,而中間又有幾座山峰環繞著一個雄偉的城堡,就是國王所住的王宮。香巴拉的居民有著各種食物與生活的情趣,豐富極了。並且生活快樂,全境沒有犯罪的事情發生。全部的居民都在國王指導下修習時輪密法,所以都很長壽。

  如果我們向著王宮的前進,走過包圍王宮的小山,首先見到的是王宮最外圍的四扇金色拱門,上面有鑲有漂亮的珠寶。再往前走,出現眼前的五個以王宮為中心所構成的同心圓,塗著黃、藍、紅、綠,白五種顏色,分別代表地、水、火、風、空等五種構成宇宙的元素。經過許多房間到達王宮的最中心便會見到象徵時輪的密法文字和圖案,見到花及動物的雕像,一共七百二十個,而最能代表時輪密法的精神的時輪金剛就聳立在那壇城中心。而王宮外面的八個地區,由清澈的河水區分開。境內四季如春,外圍的高山不但阻擋高山外寒風的吹襲,而且也使外人不易進入。

  看著那幅圖,我眼睛有些花了,紅一條、綠一條的光芒在眼心裡閃爍著。我捂著眼睛說,這畫很刺眼。

  老阿窪哈哈笑了,手一抹,冰牆上的圖消失了。他說:「其實,時輪經里的香巴拉和你拼出的圖畫是一樣的,都是心靈閃現,都是理想造圖。」

  我搖搖頭,說:「不懂。」

  老阿窪又一笑,說:「有些東西,你可以想,卻不能完全弄懂。有些東西,你苦思冥想一生一世都不會弄懂,有些東西幾代人同時苦思也白費功夫。我們何必去討一個明白呢?假如它存在,你相信它存在就行了。」

  我突然問:「你去過香巴拉?」

  老阿窪沉默了好久,才說:「我沒去過。達瓦也沒去過。」

  我看著在油燈苗里晃動的他的蒼老的臉,有些不相信的冷笑一聲。

  他說:「我與達瓦都是香巴拉人選定的守門,我們忠實地守護著香巴拉的進口出口,守護著很多不為外知道的秘密,卻不能進入香巴拉王國一小步。我們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下來的職責和義務,那是鐵定的香巴拉法律,我們這些守護者,可以享用香巴拉王國的一些神器,卻不能享受香巴拉人的特權。誰也不能擅自進入香巴拉王國,進入者就永遠不准離開。我們世世代代為香巴拉的大門守護,在香巴拉神面前發過重誓,誰也不能違約。」

  我看著達瓦,她把一碗奶茶放在我面前,很甜地笑笑。我說:「達瓦難道不是活了八十歲的年輕女子嗎?」

  「哈哈哈,笑死我了,」老阿窪笑得很響,說:「你一定是看了那本外國人寫的《消失的地平線》吧。我對你說吧,那是假的,是作家想出來的故事。香巴拉人雖說能活很長,但我們不會,我們只是守護者,與普通的人一樣,會生老病死,壽命不會超過百歲。達瓦呀,可能不會比你更大吧。達瓦,你剛過了生日不久,二十五了吧?」

  達瓦很害羞地嗯了一聲,臉紅了。

  老阿窪說:「好了,你圖也拼完了,肚子也餓了吧。來來來,我把最好吃的牛肉乾巴烤出來,我們喝幾杯酒吧。好久沒喝酒了。」

  在啃吃著香脆的乾巴牛肉時,我還在想,香巴拉真的是啥樣的呢?老阿窪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臉上輕輕拍了下,皺著臉笑了。

  「小伙子,有些事得用自己的心去瞧。那裡面有一盞燈,當你自己把它點亮時,一切都會豁然開朗的。」他說,然後張開嘴,哈出香甜的酒氣。

  我的傷終於好完了。

  老阿窪翻看了我的眼皮,又在我的背脊和腿腳關節捶打了幾下,說你全好了。看看你的臉色,紅光滿面的,精神力氣也恢復不少了吧。

  我故意彎彎胳膊,捏捏鼓脹的硬硬的肌肉塊,說這下該放我走了吧。

  老阿窪說,你是該走了。我們這裡的規矩,該走了的就不會硬讓你留下。他又對沉默地坐在鋼琴旁的達瓦說,去看看有什麼好吃好喝的,我們也給這位朋友餞餞行吧。

  「對了,」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問我:「你與我們生活了這麼些天,我們還不知道你叫啥呢?其實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叫一叫二沒啥區別。你可以告訴我們,也可以不告訴我們。」

  我說了,我叫肖恩。姓肖的肖,恩情的恩。

  我看見達瓦抬起頭來,臉上有淚,她默念著什麼,好像是我的名字。

  一桌高原風味的藏餐,奶餅奶渣奶酪、烤乾牛肉、烤乳羊肉、燉大塊手撕牛肉。三個杯子斟滿了青稞酒,酸奶里飄著青草的香味。

  老阿窪舉杯祝我傷愈康復,我喝下了他敬的酒,心裡卻又冷又苦。

  達瓦忍不住哭出聲來。

  老阿窪怒了,恨著達瓦說:「你哭個啥呀,你不想他傷愈,不想他回家嗎?」

  達瓦捂住臉跑開了。我卻沒心思去吃肉喝酒了。啥東西塞進嘴裡都沒有了味。

  老阿窪吃得很香,說:「你們年輕人呀,處久了有根繩子就把你們套住了。離別是苦,但叫你別走留下來,你也不願吧。」

  我說:「我是軍人,還得回戰場去。」

  老阿窪就把一杯酒遞給我,說:「這才是男人,才是英雄。兒女情長,毀不了英雄志氣。你吃飽了,喝足了,就走吧。你想去哪兒?我都會送你去的。」

  我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我對老阿窪說,想去給達瓦告告別。

  他什麼也沒說,坐在火爐旁把一口鼻煙粉吸得很響。

  我輕輕地來到達瓦的背後,伸開手臂緊緊地摟住她。她縮在我的懷裡像只溫柔的小羊羔,回頭看著我笑了笑,眼睛又涌滿了淚水。我在她耳旁輕輕說,我打完了仗會回來找她的。我知道,這石洞屋是在喜馬拉雅冰山叢中,我會找到這裡的。她又笑了笑,笑得很苦。她說,你不來找我,我也會走出雪山去找你的。我們會再見面的。

  我把她摟得更緊更緊,像要把她壓進我的軀體我的靈魂。我閉上淚水模糊的雙眼時,看見小玉蹦著跳著朝我跑來,舞動的手裡捏著長長的風箏線。

  風箏像那根隨風飄走的紅頭巾,輕輕盈盈地就飛上了天。

  我鬆開達瓦,回頭對老阿窪說:「我走了。」

  他沒動,達瓦也沒動,屋子裡霎時靜得出奇,好像他們都變成了冷冰冰的石頭,和這四周的冰牆石壁一樣。

  只有石縫隙里沁出的水,滴滴答答掉到地上……

  我想問,我就這樣走出門,走下高高的雪山,走到我的部隊裡去?還是他們用那些會飛的桶送我回去?

  老阿窪打開雕著花草的木柜子,從裡面取出一個藍色的圓球。我想說,是魔法水晶球吧,老阿窪很奇怪地看我一眼,說:「這是我們香巴拉人釀的酒,用只有香巴拉才生長的鮮花瓣釀造上百年,才釀成的。你來我們這裡也不容易,也是緣分。你該嘗嘗啥叫香巴拉味道。」

  原來是個圓形的瓶子,他揭開瓶蓋,一股清香味在石屋內瀰漫著。我深吸一口氣,整個身子都變得輕盈起來。

  他倒了一小杯,遞給我,眼內精亮精亮的,臉頰上也像鍍上了層金色的光暈。

  我喝了一口,像冰凍的蜜水,甜透了心脾。我笑了,說好喝,就一氣喝乾了。

  我腦袋內嗡嗡響著,四周的一切都像車輪轉動起來。老阿窪說,這酒醉人,卻不醉心。你睡在夢裡,心卻醒在世上。走吧,你比飛鳥飛得更高,比駿馬跑得更快……

  我覺得我正朝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洞沉去。

  突然,有一雙溫熱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把一塊火一樣燙的東西塞進我的手心裡。我聽見達瓦在我耳旁說,帶上它,別弄丟了。

  咕嘟嘟,我像被扔進了一個正冒著氣泡的溫泉里,溫暖的水浪掀起來,淹沒了我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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