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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最後的香巴拉 狐狸的早晨

2024-10-04 07:43:37 作者: 嘎子

  轟隆,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響聲從冰牆裡傳過來,我聽見達瓦很神經質地大叫一聲:「快看,狐狸!」

  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把手裡捏熱了的拼圖塊扔到地上。好多碎片就這樣胡亂地扔到地上,五顏六色的,像撒了一地的花瓣。

  冰牆上的畫面漸漸清晰了,我看見了那條橙紅色的狐狸。看見它臥在雪窩裡舔著腫痛的足爪,又緊緊伏在地上。周圍的山體左右搖晃,漫天的灰霧挾著冰碴雪塊鋪天蓋地卷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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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面山上的響聲仍然沒有停止。

  它躍出雪窩,在雪地上東躲西藏,想找個避身的地方,跑上一個雪堆又一個雪堆,直到累得趴伏地上哀傷地叫了幾聲。

  它已經站在了高高的山埡口上,清晰地嗅到了山那邊陽光的氣息……

  轟隆,轟隆隆——

  剛剛翻上格日弄大雪山埡口上的阿窪部落的牧人們,都聽見了這雷鳴般的聲音。埋頭尋路的牛全昂起頭來,眼眸亮晶晶的。

  「天快晴了。聽聽這聲音,是凝固天空的冰板破裂了。」有人說。

  「屁話。這是雪崩的聲音,我在崗嘎爾山下牧牛時聽見過這聲音。啊嘿嘿,整座山的雪在搖晃中全崩塌下來,母豬龍就在雪霧中搖頭擺尾,眨眨眼睛,溝溝壑壑全讓冰雪填埋成平地了!」有人說。

  「嘖嘖嘖,不知誰得罪了山神,該他倒霉了。」

  「讓我看呀,是那個扔下部落逃跑的老瘸子吧。他罪大惡極,膽小怕事,山神是沖他發脾氣吧。」

  「別瞎說,帕加有罪無罪,佛祖的眼睛亮著呢!」索南卡拉著頭老馱牛,趕上來說。

  「你怎麼老護著那個老瘸鬼?」

  「不是我護著他。我總覺得,如果不是他,我們阿窪人可能大多凍死餓死在雪野上了吧。」

  「哦哦哦,老瘸子竟然成了我們阿窪人的救命菩薩了!啊啦啦,我看呀,是他的那罐馬尿水把你的木頭腦袋灌成一團稀泥了吧!」

  「唉唉唉,那個狗屎一樣臭的老瘸子有九根腸子,他把我們部落扔到雪地上東奔西跑的,誰知道他打的是啥鬼主意呢!」

  「也許是想把我們部落賣給山那邊的瑪薩人吧。你們聽說過沒有?老瘸子做買賣時,就拐過部落里的人賣到山那邊做娃子,換好幾塊大洋呢!」

  「該死的老瘸子,難怪山神會憤怒呢!」

  索南卡跟在後面,越聽越不順耳,氣青了臉,把拳頭捏得咔咔響。他跳到他們前面,手一舞,說:

  「我看是臭狗屎糊住了你們的眼睛吧!你們才在人家背後說這些沒長眼珠的話。」

  那幾個人看著氣得臉色發青的索南卡,互相遞了個眼色,沒敢說什麼了。只聽見牛蹄子踩得鬆脆的雪地咕哧咕哧響,人與牛都在稀薄的空氣中吭哧吭哧前行,口裡鼻孔里噴一片灰白色的霧。

  維色聽到那聲響亮的轟隆時,沒像其他人那樣的驚慌和激動,沉默地看看天空,拉著牛在部落的前面踩道。牛馱著帳篷杆鐵鍋茶桶,一路上叮叮噹噹地響著。緊跟在他後面的是頭很強壯的公氂牛,背上搖搖晃晃地騎著殘了腿的索瓊,仰著好看的臉,鬆散的長髮荒煙似的隨風飄蕩。

  翻上山埡口時,維色才輕輕鬆鬆舒了口氣。他眯眼望著漸漸晴朗開來的天空,對後面的索瓊說:

  「喂,下來歇歇,好不好?」

  索瓊默默地點點頭。一路上,她都是這般沉默,和誰都不說話,腮上老是沾著濕潤潤的淚跡。維色知道,洛爾丹死後,她心裡苦澀,也不好多問。

  「小心點,攙住我的肩膀。」

  維色把她抱下牛背,就坐在雪地上。索瓊躺下來,很冷地笑了笑。

  「我們等一會兒吧,索南卡趕上來了,叫他燒堆火熬點茶。」

  維色朝山下望去,稀稀落落的牛群吃力地朝上爬著,疲憊不堪的阿窪人揪著牛尾巴跟在牛背後,不時噓起的口哨聲也軟軟的,像無力抽打的鞭子。昨天的那場白毛風,使部落畜群損失很大,人們躲在一個大岩窩內才倖免於難。不過,他們終於熬過來了。牛不多,有太陽和牧場就會壯大起來的。羊只剩下幾隻小羔子,裹在婦人們的暖烘烘的皮懷內。不過,草青水暖的時候,羊羔子會長大會繁衍的。總有一天,強大的阿窪部落又會生活在新的牧場上。維色想到這些,雙眼就發亮,渾身的骨頭都有了力氣。

  索瓊慢慢刨挖地上的雪,她多想刨出堅實的泥土,刨到一棵正在抽芽生長的小草。

  這兩天,她真像顛簸在一艘牛皮筏子上,昏沉沉暈乎乎的一天又一天就這麼闖過來了。洛爾丹的死對她打擊太大了,如果不是她腹腔內悄悄生長的那棵嫩芽子,她真想跟著洛爾丹去了。是這棵嫩芽給了她許多的安慰與希望。她相信孩子生下後,會成長為洛爾丹那樣的阿窪漢子。她在心裡暗暗許下了願,部落到了新的草場後,她要在覺仁波佛像前點亮九十九盞燈,磕九百九十九個等身長頭。孩子長大些了,就帶上他磕頭磕到聖城拉薩去。

  空中又一陣嘩嚓嚓響,黑沉沉的天空破裂了,裸露出一片清明如水的湛藍色。黑雲讓初升的太陽烤卷了邊,縮成一團團羊毛狀的東西朝遠處飄去。漸漸的,四處積雪的山頂抹上了一層金黃,像是燒得很旺的火把。有無數冰屑碎片滿空飛揚,銀燦燦的,很像千千萬萬的魚鱗片。

  太陽終於出來了,刺眼明亮。

  許久沒見太陽了,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狂喊著,蹦跳著。維色感覺到有冰冷的東西在臉頰上爬動,手一抹竟是一顆顆黏稠的淚水。

  「天啦,太陽真的好晃人。」他說。

  他想起了什麼,拍拍鼓脹的皮懷,裡面的嬰兒仍在熟睡。

  「出來吧,小蟲蟲。你該睜開眼睛看看太陽了!」

  他拍拍睡眼惺忪的嬰兒,迎著太陽舉去。

  陽光清水似的從嬰兒舞動的手指縫、脅窩間篩下來。天啦,維色覺得陽光下的嬰兒是那般的迷人漂亮,渾身金燦燦的,簡直就是金子鑄成的小羊羔。孩子的嘴魚樣的翕動起來,他是在品嘗太陽的滋味吧。哦喲喲,太陽里有母乳的香甜吧!嬰兒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初次看見這麼亮的太陽,他有些恐懼了。突然,他咧開嘴唇哭喊起來:

  嗚哇,嗚哇哇——

  那是他唱給太陽的第一支歌吧。哭喊聲同強烈的陽光一起在四處的山壁上碰撞,山崖上搖搖晃晃的雪又崩塌了,轟轟隆隆朝下滾落,像山頂塌下的泥流滾石。

  空曠的雪野,就讓這大片大片的,染上陽光金色的冰碴雪末淹沒了……

  「狐狸!」

  索南卡驚喜地叫了一聲,所有的人都抬起頭朝上看去。頂上突然襲來的強光又使他們難受地捂住了眼睛。

  是那條紅狐狸,高高地立在前方的一個雪堆上,背景是藍得透明的天空。陽光似乎在它周圍跳舞,雪也藍得醉人。毛茸茸的光斑在它渾身上下閃爍著,使它的皮毛艷麗得像一片鮮嫩的花瓣。

  「好漂亮的狐狸喲!」

  索南卡為自己第一個發現紅狐狸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叫部落里的人都來看。

  「簡直就是格日弄山神的化身。」

  不知誰說了一句,所有讓艱難遷徙折磨過的人都跪在了地上。他們用額頭一次又一次磕碰著堅硬冰冷的雪地,抬起頭來時,山口上已沒有了紅狐狸的蹤影。

  那裡只留下一地讓太陽烤藍的雪……

  藍色的雪漸漸地推近,擴大,填滿了整個冰牆……

  老阿窪手在冰牆上一抹,熄滅了。冰牆又是一片沉默的青黑。

  我與達瓦久久望著冰牆,沒說話,心裡卻很沉重。

  老阿窪擺了一桌的好肉好菜,又倒上熱茶,對我們說,你們還不餓呀。這麼些天來就沒好好吃過東西了,現在該吃得飽飽的,睡個好覺了。

  我喝著熱茶,心裡哽著好些話想說。達瓦也是,她剛想張嘴問,老阿窪就把一塊烤肉塞進她的嘴裡。

  我們吃飽了,喝足了,還戀戀不捨地看著暗黑的冰牆。

  老阿窪打了個嗝,說他想睡覺了。誰也別來打擾他。

  他躺下時,達瓦和我還是忍不住吵醒了他。

  達瓦嘴快,說:「爺爺,你丟下了那麼多的東西給我們,我們能睡得著嗎?」

  老阿窪疲憊得眼睛眯縫著,說:「啥東西你們也把它扔開吧,我明天再給你們說。明天吧,今天累死我了。」

  他又打了個長長哈欠。

  我與達瓦坐在火旁,誰也不想睡。達瓦看著紅亮的火苗子,我卻看著一地的拼圖塊。我們都嗅到股薰香味,好像誰在用柏樹枝燒桑煙。

  我問達瓦:「阿窪部落找到那片肥美的草場沒有?」

  達瓦說:「我不知道。」

  那不知道說得懶洋洋的,瞌睡就開始襲擊我們了。她躺在了我的腿上,我靠在了柜子上,沉沉甸甸的夜就壓在了我們身上。

  醒來時,已是又一個大晴天,我們走出了洞屋,看著陽光一點一點燃燒了整個原野。

  老阿窪指著前方說,那隻紅狐狸就是從那裡跑走的。

  那裡有條清亮的河,彎彎繞繞地在綠草地上拐來拐去。

  老阿窪說,阿窪部落翻過格日弄山埡口後,又走了兩天路,終於找到了那片有漂亮海子和溫泉水的草場。他們在草灘上紮下了帳篷,圈起了畜欄。那一天,太陽剛剛升起,沒有一絲風,面前的海子突然猛烈地搖晃起來,海水攪動著陽光,嘩啦啦地呼嘯,變成熔金一般的顏色。一股金黃色的浪花越躥越高,呼啦啦濺開來,一對皮毛金色的駿馬升騰起來,上了岸,在草灘盡情地打滾嬉玩。日落時,才依依不捨地沉落海底。

  那一日,所有的阿窪人都看見了那一對金子顏色的馬。他們的頭人維色給這片草灘起了個響亮的名字:阿窪色達——阿窪人的金馬。

  我終於明白,老阿窪讓我天天追著看的這個冰牆上的故事,不是追著那個部落拍下的。是一個很久前的故事,一個編導過的史詩。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老阿窪時,他哈哈笑起來。他抹了抹眼角上的淚,說:

  「怎麼你們所有看過這故事的人,都在問我一樣的問題呢?我本來就不是讓你們看過去,或看今天的,我想讓你們好好想想,香巴拉到底是什麼?那可不是讓世上的人東闖西撞地去尋找啥樣的仙境。」

  我說:「香巴拉是什麼樣的呢?」

  他什麼也不說,在陽光下盤腿坐下來,閉上了眼睛。嘴唇在輕輕地嚅動,我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達瓦的歌聲清脆又響亮,鳥兒似的朝新鮮的陽光飛去。

  美麗的山谷水草茂盛,

  是奶氂牛安身的地方。

  茂盛的草原給了我白色的奶汁,

  青草呀,你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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