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爆炸
2024-10-04 07:43:43
作者: 嘎子
這裡的氣味真難聞。
土腥味、血腥味、爛肉味和說不出來是啥的臭味,堵得我喘不過氣來。這是哪兒呀,我四周一團漆黑,摸摸地上,全是濕漉漉的泥巴。痒痒的有什麼東西爬上了手臂和脖子,我手拍打著,沾了一手的冰冷。我把手指放在鼻尖嗅嗅,那叫不啥的味就是這些東西發出來的。
有了光亮時,我才看清了,爬到我身上的是蛆蟲,白白嫩嫩蠕動的蛆蟲。
一股噁心的東西湧上來,我嘔出了一口酸水。
那光亮從遠處走近,我看清了,是一隊打著火把,扛著鐵箱子的兵。他們像沒看見我,吭哧吭哧就從我身旁跑了過去。最後那個扛了兩個箱子,在我的腳踝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他扶穩箱子,朝我破口大罵,火光在他粗糙的臉上跳蕩。
我驚喜地大叫起來:「崔老大。嗚喲喲,是你嗎,崔老大!」
他看著我,眼睛也很驚異地張得很大,眼心裡布滿了紅絲。他把火把靠近我的臉,眉毛皺了皺,說:「你?該不會是肖恩吧?」
我抹了下臉上的灰塵,說:「是我呀,肖恩。你的三兄弟肖恩呀!」
火光下,我看見他的濁淚和著泥土在臉頰上滾著,一把摟我進懷,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他說,你不是死了呀。在印度就聽說你死了,飛機失事,我們還開了你的追悼會呢!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看看這個潮濕的泥洞,也說不清怎麼來了這兒。他拍拍我的腦袋,說:「你一定是遇上什麼事了,啥也記不清了。肯定是的,那叫失憶。是讓炸彈炸昏了頭腦吧。」
我苦笑了一下,啥也說不出來。
他臉色變了,說:「我們不能在這裡耽擱了。快,扛著這個箱子跟著走吧。」
我扛著那個鐵箱子,不太重,有五十斤吧。裡面裝著啥呢?我想問,看他急呼呼的,又不敢問。
吭哧,吭哧——
又一隊人扛著鐵箱子進來了。我們跟著火把朝洞的深處跑去,到頭了,又爬上一個朝上的通道,看見兩間屋子一般大的洞。鐵箱子就碼放在這兩間屋子裡。
有個美國軍官朝我們比畫著手指,OK OK!地叫著。
我們放下箱子,就跟著人朝外跑去。出了洞,我吐了口悶人的濁氣,心內才感覺到舒服些了。
崔老大掏出懷表看了看,拉著我朝對面叢林裡跑去。那裡是我們的營地,我看見了我們的軍旗,心裡一激動,眼淚又出來了。崔老大拉著我坐在戰壕溝里,又仔細看看我,笑著拍了下我的頭,說:「你小子命大,沒死,還長了不少的肉呢!」
他問我,怎麼來到這裡,在哪個隊伍里混?我搖搖頭,啥也答不出。
他失望了,搖搖頭說:「你真的失憶了,腦袋讓炸彈炸壞了。唉,你真不該待在這裡,該去後方醫院裡治治。」
他眼睛又亮了,擂了我一拳,說:「你小子還是有良心,腦袋受損這麼重了,還沒忘了你的兄弟你的大哥。」
我說:「我死了也忘不了同甘共苦的患難兄弟們的。」
他眼睛紅了,指指前方的那座大山說:「這些畜生,這些日本人,殺了我們好多兄弟呀!」
他才給我講了,這山叫松山,是滇緬公路的咽喉。日本人在上面修了好多明碉暗堡,堅固得像是用銅鐵澆築的。我們第八軍攻了一次又一次,屍體布滿了山坡,就是攻不上去。飛機炸大炮轟也不抵事。就是十多天前吧,我們中國軍第八軍榮譽第一師第三團組成了敢死隊,每人發五十大洋,用藍布包著挎在身上就朝頂上衝去了。我也參加了敢死隊,冒著密集的槍彈衝到主峰下。可是,主峰太高,坡陡壁立。我們只要一站立起來,就遭到暗堡里槍彈的襲擊,死的人一堆又一堆,到處是打散了藍布,大洋到處亂滾。那一仗,我有幸活了下來,可是我營里的兄弟全死光了。
他揮揮手,說:「唉,不說這些傷心的事了。不過,現在該是報仇的時候了。」
他眼睛內閃過一絲冷冷的亮光,我抬頭就看見初升的陽光掃過東邊的山頭,金黃一片塗抹在生滿松柏的岩石上,像剛剛點燃的篝火。
崔老大拍拍我的肩,叫我站起來看。一隊工兵拖著長長的電線絲進了掩體,又把電線絲接在幾個廢棄的電話上。
崔老大從另一個兵士手裡接過電話筒,拿在耳邊聽了聽,又拿下來,對我說:「你今天怎麼會走進地洞裡去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
他搖搖頭,說:「看來你腦袋真的打壞了。你今天走進的那個地洞,是美國顧問指導我們挖的。出這主意的是那個叫地老鼠的川北小矮子,他說,狗日的假如我會土行孫鑽地術,我會夜裡鑽進去一個一個揪掉那些龜兒子的脖子。他的話讓美國顧問聽見了,說這主意好呀,就叫我們從陣地前方開始打洞。為了不讓小日本發現,我們一邊打炮一邊佯攻,一邊偷偷打洞。快二十天了,打到了主山頭腳下,美國顧問扯著繩子量量,說可以了,又叫我們朝上挖。我們朝上挖了兩天,又挖了兩間大屋子。那就是用來裝炸藥的屋子。我們扛的那些鐵箱子,就是美國運來的烈性炸藥。等一會兒,我們就看看怎樣送那些畜生上天吧。哈!」
他說著,點菸了一支煙,叼在嘴唇上吸著,電話耳機又放在了耳朵上。
太陽升起來了,這裡的朝陽像火一樣的鮮紅,血似的淌滿了山坡和松林。如果不是戰爭,我都想跳起來吼兩聲了。
崔老大突然站直了身子,連說是是。他肯定接到了長官的命令了。
他看看我,說:「是李軍長的命令,叫我們準備好,馬上爆破。」
麻痹敵人的炮聲又轟鳴了,接著佯攻的又打響的槍炮,沖了上去。敵人的槍炮也響了起來,噼噼啪啪像過年時放的鞭炮爆竹。崔老大叫我們蹲在戰壕里等待。他的煙吸得只剩菸頭了,佯攻的士兵全下來了,電話里又一聲命令,他扔下菸頭,狠狠搖動那架電話機改裝的起爆裝置。
我與戰壕里所有的人都抬頭看那座陡立的山頭,靜靜的立在陽光下像個巨大的雕塑。過了幾秒,有沉悶的聲音傳來,大地顫抖了幾下,掩體的支架吱吱嘎嘎響起來,土灰嘩啦啦朝下掉。我抓緊了崔老大粗壯的胳膊。有人喝地叫了一聲,我們都張大了嘴。山頭上騰起一股灰雲,越升越高,像給高高的山頭戴了頂厚厚的灰布帽子。
四周的衝鋒號響了起來,槍炮聲同時炸響。崔老大甩開我的手,說肖恩,該我們報仇了。沖啊!
他第一個跳出戰壕,蹲下身子打了一稜子槍彈後,就朝山頭衝去。
我跳出了戰壕,眼前的一切都讓濃濃的硝煙和火光吞沒了。人與人碰撞著朝山頭衝去,在半山腳,我才發現自己手裡沒有武器。
在隆隆的槍炮聲和大地的震動聲里,沒人理睬我了,像洶湧的洪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朝硝煙籠罩的松山主山頭衝去,只一會兒,山腳下的焦土上只扔下我一人了,顯得空曠極了。
我不知為什麼,站在山腳不想移動,左手捏緊的拳頭慢慢攤開,手心裡有塊珠子映著血紅的陽光,好像一隻大睜的眼睛。我認識這塊珠,想起了那個稱為香巴拉大門的石洞屋,想起了溫柔漂亮的藏族女子達瓦。這珠子就是戴在她脖子上的。想起我在離開她的那一刻,她把這珠子硬塞進我的手心裡……
我腦袋裡轟隆隆響著,一串一串的事情開始清晰起來了。
神秘的老阿窪、有魔力的冰牆、風雪裡搏鬥的牧牛部落、飢餓的狼群、會飛的鐵桶……
轟隆轟隆——
山頭上又一陣巨響,我眼前展現的是雪山頂上摧毀一切的雪崩。高高冰崖上,大塊大塊的冰雪崩塌了。雪霧翻滾著卷向空中,巨大的冰塊雪團在堅硬的崖體上摩擦出藍色的光焰。一眨眼,雪谷里的人、狼和一切沒凍硬的小生命全捲入了這冰雪的洪流里了……
勝利的衝鋒號嘀嘀嗒嗒響個不停,在山濤海嘯似的喊殺聲里,我分明聽見了達瓦清脆響亮的歌聲,我的心我的淚都浸泡在這暖融融的歌聲里了。
在雪山頂上的冰洞裡,
能聽見香巴拉的鳥鳴。
和平幸福的鳥鳴喲,
聽過後就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