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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雪戀

2024-10-04 07:43:25 作者: 嘎子

  不知是不是長久對著這堵冰牆的緣故,今天一早我就感到眼睛脹痛。手一揉就湧出了一串串淚水。達瓦遞來一張溫濕的毛巾,叫我擦擦臉。我把毛巾蒙住臉,久久吸吮著上面熱烘烘的水汽。

  我聽見冰牆哧哧哧地響,知道老阿窪又推開了那扇窗門,讓我們又看見那個雪裡掙扎的部落。

  就像看一幕史詩片,劇情在推進,更精彩高潮快來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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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牆是風,是雪的幕布……

  最後一絲風吹進黑霧與杉林織成的屏障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仿佛那裡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吸盤,把這寒冷世界的一切流動的東西,都吸吮得乾乾淨淨,只遺下滿地的蒼涼與枯寂。

  天空愈顯慘白,像吸乾了血液似的。黑霧在夜色里悄悄蔓延,不久整個蒼白的空中就讓黑霧堵塞得滿滿的了。

  雪又飄下了。

  這蒼白的天空像有一架磨盤在細細碾磨,把碾細的粉末無休無止地從空中撒下來。

  嗚哇,嗚哇——

  一串傷心的哭叫,衝破這厚厚的沉寂,在冰凍的世界旋著,在僵硬的山壁上迴響著。遠處的人聽見了這聲音,像聽見一隻拋棄在野地里的可憐的貓叫。而母親的耳朵里,這聲音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刃,細細地切割著她的心肉。

  夏巴拉姆再也受不了孩子的哭鬧了,把他那張飢餓的臉緊緊貼在自己的胸前。孩子對那冰涼的空袋似的奶子沾也不沾了,吮吸著乾裂的嘴唇傷心地哭鬧。母親瞪著雙無助的眼睛,揉揉乾癟的奶子,傷心地低下了頭。

  「求求你,小蟲蟲,別再咬媽媽的心肉了!」

  孩子又咧了下嘴,一溜清水淌了出來。

  夏巴拉姆又一次舉起自己的手,指頭上的條條裂口還沒癒合。她望著孩子的可憐相,心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孩子生下地,她就把他當作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維色離開她時,她傷心過,可以是一抱起孩子,她心裡就軟乎乎,啥傷心事都忘得乾乾淨淨了。

  可憐的女人呀,命是系在男人身上的。過去,她有了維色,活著就很踏實。現在,她生命中的一切,都系在這個從她身上吊下來的小男人身上了。

  這可憐的小蟲蟲生不逢時呀,睜開眼睛就遇上了百年未遇的大雪大風,就跟著部落長途遷徙。在雪野里跋涉時,她小心地護著這團小生命,寧願自己挨餓,也要想法弄點東西給他吃。如果這暴風大雪奪走了他的可憐的生命,她也不會活了。鋒利的小刀就吊在腰帶上,她會用它戳進自己的胸脯的。

  「小蟲蟲,別咬媽媽的心肉吧!」

  她緊摟著孩子,希望自己身上的熱氣能趕跑孩子的飢餓。孩子張大嘴,抽搐多皺的臉,難看得心酸透了。她眼睛又癢起來,讓淚模糊了。

  「別哭了,小蟲蟲。媽媽沒奶水餵你,就嘗嘗媽媽的血吧。」

  她伸出枯柴樣的手指頭,上面已經割了無數刀了。她仍然咬緊牙齒,在拇指上深深割了一刀,使勁擠擠,清水似的血湧出來。

  孩子吮吸著這淡而無味的血,哭聲停止了。飢餓讓他吮吸得兇狠,每一口都痛到母親的心尖。她咬緊牙齒,臉上露出舒服的笑。孩子又熟睡了,臉上有了些血紅,嘴唇仍然像魚似的張著,唇邊凝著黑黑的血痂。

  她用皮袍裹緊了孩子。

  雪無聲地飄灑……

  「夏巴拉姆啦。」

  這個高大的阿窪漢子在她背後站了許久,她都不知道。她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沒一絲驚喜,雙手把孩子摟得更緊了。

  雪花無聲地在兩人間飄落。她眼睛紅了,說:「你來了。我沒力氣生堆火了,你拾點柴生堆火好不好。」

  維色沒動,臉頰上露出一絲苦笑。他撮著嘴唇吹口氣,把飛到鬍鬚上的雪粉吹開,就蹲下來,伸出手攙扶夏巴拉姆。

  「我們走吧,坐在這裡會凍壞的。」

  「不,維色啦,你聽我說。就坐在這裡,聽我說。」

  夏巴拉姆撐起身子坐在雪地,維色看見了她凍得青紫的腳掌。天啦,她的皮靴呢?看來她的腳早已廢了。

  「維色,你聽我說說……」

  維色沉默了一會兒,猛地哈哈一笑,什麼也不回答,把夏巴拉姆摟在懷裡,抱了起來。他昂頭朝向雪山頂,嘴緊抿,又露出輕蔑一切的傲氣。大步朝上爬去時,他低頭朝懷裡的夏巴拉姆輕輕地笑了,是個很溫柔的笑。

  「維色,求求你。」夏巴拉姆滿臉是淚。

  「我們快些回部落去吧,天都黑了。」

  「維色啦,放下我吧,就放在這荒涼的雪地里,面對著格日弄雪山。就在這裡,我把什麼都告訴你,隨你怎麼揍我,懲罰我。」

  維色用指頭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清淚,笑著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低聲說:「拉姆啦,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在心中的那盞佛燈下苦思了好幾夜,我想通了。只要你是屬於我維色的,你的心屬於我維色的,這孩子就是我親生的。啥呀啥的,我都不在乎!」

  維色又昂起頭來,覺得對面那座躲藏在雪霧裡的大雪山,也看著他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雪山的笑是豪爽的,哈哈哈哈,像個真正的飲酒漢子,顫抖著身子笑,抖下了滿天滿地的羊毛似的雪片。

  夏巴拉姆緊靠著維色寬厚的胸脯,平靜地合上了疲憊的雙眼。維色結實的手臂有力地托著她軟弱無力的身子,她覺得自己正漂浮在一汪暖暖的溫泉內,到處是陽光灑下的美麗的光斑。自己心內那個時時讓她膽寒的魔鬼讓這溫泉一泡,就融化得乾乾淨淨了。

  她從懷裡捧出熟睡的孩子,把那張凍紅的小臉朝向維色,笑著說:「你看看,這小蟲蟲多可愛。」

  「我知道。」

  維色依然昂著頭,雪粉在他粗糙的臉頰上碰撞著,又滾落在地上。一股酸苦的滋味又爬向了她的心頭,涼絲絲的。

  「取什麼名字?」維色問。

  「森根翁須,喇嘛吉巴取的。」

  「我知道。哈哈,森根翁須,好聽的名字,像個阿窪漢子。」

  夏巴拉姆在維色的話里聽出了自豪。她笑了,兩股清泉似的淚水涌了出來。她把淚水輕輕揩擦在維色的胸脯上,說:

  「維色,我的好男人啦,以後你會處處聽你的話,做你的馬你的羊……」

  維色用手堵住了她的嘴,輕輕一笑,臉紅了,說:「我不要馬不要羊,只要一個安分顧家的老婆,一個強壯有出息的兒子。」

  他抬起頭時,一股強勁的雪風颳在他臉上。

  他看見遠遠近近的黑霧在升騰湧動,地上樹枝上的雪粉嘩啦嘩啦地撒落。他警覺地朝不遠處的幾棵杉樹跑去,想在風力加大時衝到粗壯的杉樹下。風卻停了,四周黑得可怕,寒冷針似的扎進肉里。樹根的積雪很軟很厚,踩上去就沒過了大腿,他不得不把夏巴拉姆輕輕放在雪坡上。

  維色聽見一絲很細的聲音在山壁上響,他警覺起來,把夏巴拉姆摟得更緊了。那聲音越來越響,尖利刺耳,像一串悠長的口哨。地上的雪隨著逐漸強烈起來的風流動起來,杉林里的樹枝噼噼啪啪相互撞擊,接著是一片轟轟隆隆的塌雪聲……

  遠山響了一串雷一般脆響的聲音,四周的雪霧煙柱般地升騰,又洪水似的卷了下來。到處是碰撞、摩擦、摔砸的聲響,杉林、雪野和那高聳入雲的大雪山,全淹沒在洪濤般的雪風裡了。

  「老天呀,白毛風颳來了!」

  維色手臂緊緊地把夏巴拉姆壓在地上,他想抬頭,狐皮帽卻讓風卷上了半空,一片冰碴雪末砸下來,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死死趴在地上,感到雪地也在轟轟隆隆震響。樹林搖動,冰雪崩塌,到處是石頭破裂的聲音。

  嚓嚓嚓……

  地上的雪開始鬆動了,維色感覺到自己和夏巴拉姆正隨著鬆動的雪朝山下滑去。他只得聽天由命,他握住胸脯上的護身符,默念六字真言:

  嗡——嘛呢叭嗎吽……

  他感到身子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就停了下來。雪風在耳旁吼叫,雪末撒了滿身。

  「維色!」夏巴拉姆喘著粗氣說得很吃力。

  維色叫她別說話,安靜地等一等,風會過去的。狂野的雪風堵得他連嘴也張不開了。

  夏巴拉姆身子拼命地掙扎了一下,把一團東西硬塞到他的手上。他雙手抓住那團東西,是驚恐不安的孩子,小手在空中抓著舞著。他把孩子摟住,用手掌擋住風小心地放進皮袍里。

  「維色——」夏巴拉姆一聲絕望的喊叫,讓風颳出去好遠。

  維色伸出手去抓,已抓不住越飄越遠的夏巴拉姆。他想抬起身子,又讓迎面而來的狂風壓了下去。他悲傷地張開嘴喊叫拉姆,拉姆,手朝前伸著,伸著。夏巴拉姆像一棵枯草,讓風捲起來,拋向迷迷茫茫的雪霧裡。

  「拉姆,我的拉姆!」他擂著雪地,聲音嘶啞了。

  雪風不停地吼叫,冰碴雪末噼噼啪啪地撞擊山崖雪壁,不時傳來轟轟隆隆的塌雪聲……

  這雪風或許會刮到世界末日吧……

  可風也是有生命的,它也會睏倦和疲憊。它在這冰雪原野撒夠了野,看著讓它糟蹋得面目全非的世界,滿足地打著哈欠,消失在山埡口、雪崖縫、叢林中。

  一切都安靜下來,山石樹木都成了冰雪的雕塑。

  維色抬起頭來,大口大口吸著冰涼的空氣。他站起來,覺得面前的雪坡更加陡峭了。他瞅瞅山口,那裡還罩著一片灰濛濛的雪霧,巨人般的格日弄雪峰在飄動的雪霧中時隱時現。

  他感覺到胸前癢舒舒的,低下頭,拉開皮袍。那孩子醒了,安靜地躺在皮袍內,冰冷的小手笨拙地玩弄著吊在胸前的銀制護身符。望著這個可憐的小蟲蟲,他咧開嘴笑了。哦喲喲,小蟲蟲也朝他睜著一對好奇的黑眼睛,嚅動牛血色的小嘴巴,哇哇叫喊著。

  他把孩子冰冷的手暖進心窩,攏緊皮袍,拍拍他貓一樣瘦小的身子,說:「你還是安靜地睡覺吧。」

  他望著坡下,那裡茫茫蒼蒼的一片起伏不平的白色,連一棵雜樹、一塊山石、一隻跑動的活物都看不見。那是白色的深不可測的海子,它發起狂來時就毫不留情地吞沒世上的一切。

  夏巴拉姆就是讓它吞沒掉的,吞沒掉的呀!

  「拉姆啦,我維色發誓,森根翁須會成為阿窪部落最有出息的漢子的!」

  他對眼前白得刺眼的原野,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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