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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埡口

2024-10-04 07:43:22 作者: 嘎子

  早晨湧來的雪風吞沒了爐膛內閃著零星火苗的灰燼,吞沒了紛亂雜沓的人畜足印,也吞沒了一堆堆新鮮的牛羊糞。雪越積越厚,埋葬了胡亂扔下的牛羊死屍,吹著尖厲刺耳的噓哨,旋著旋著,朝原野深處滾去……

  部落擁擠在格日弄神山埡口下,沿著一條牛蹄踩出來的小道緩緩行進。為躲避迎面襲來的寒風,人們都把臉藏在皮袍內,只露兩隻明亮的眼睛,不屈地看著前方。不時有凍死餓死的羊屍扔下,沒人再去管它們。人們的心愿只有一個,翻過雪山埡口去。

  維色拉著頭壯牛在部落前面踩道。他裸露著讓雪風颳紅的臉膛,沒戴皮帽,任由狂風揉搓亂草似的頭髮。眉毛上、睫毛上沾滿了雪粉,雙目很堅毅地看著前方。只是回頭瞅著部落里那些在風雪裡掙扎的瘦弱的牲畜時,眼內才透出一絲憂鬱。人們發現,維色做上頭人後,他的幼稚的臉膛也成熟了,有了好些雪風雕刻後的皺紋。

  「喂,有掉隊的沒有?」他問。

  「有,頭人。索南卡和夏巴拉姆還在半山腰上爬著走呢!」有人回答。

  風很吵,話傳到耳旁只剩一片嗡啊嗡的聲音。維色急得大吼大叫:「喂,說大聲點!」

  「什麼?頭人是叫停下來等他們吧!」那人也沒聽清,隨口說道。

  維色還想說些什麼,一股強風堵住了他的嘴。他只好埋頭在這股強勁的風中掙扎。

  又一股強風從山埡口橫掃下來,卷著雪末朝山下滾去……

  索南卡躲在雪牆後,風歇下來時他才縮著脖子伸出半張臉來,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嘴裡嘮嘮叨叨地咒罵著。他眨眨粘滿雪粉的細眯眼,從雪堆里站起來。四周全是迷迷茫茫的白色,看不見部落的一絲蹤影了。他又咒罵了一句什麼,從雪堆後拖出一隻僵硬的羊來,伸出手背靠靠羊的鼻孔,冷如冰塊的羊鼻孔已感覺不到一絲氣息了。他眼眶內一熱,心裡又堵上了酸澀的東西。他嘆息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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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瘟,我冒著死在雪坑裡掏挖你時,你不死,還那樣可憐地一聲又一聲地喊我。唉唉,掏你出來了,你卻死硬了。你怎麼這樣跟我搗蛋呀!死瘟,害得我這麼命苦。」

  他搖晃著頭,踩著厚厚的雪朝前走去。

  索南卡撫著前胸,哈地笑了,拍拍胸口,笑還停在臉上。裡面有東西動了動,尖硬的蹄子蹭得肚皮痒痒的。望著無邊無際的白色,他眼角又凝上了一滴濁淚。他傷心地拍拍懷裡的圓腦袋,說:

  「小畜生呀,你生不逢時!」

  小畜生又蹭了一下,有力的蹄子蹭痛了他的肚皮,他歪著嘴笑起來。

  他突然想唱支歌,是關於一隻失群的羊羔的歌。

  他記得,那歌唱起來憂傷極了,會把鐵石的心也唱得柔軟。可是,他怎麼也記不起歌詞了。他痛恨自己的腦瓜笨,用拳頭敲了敲,又哈哈笑起來。哈,真的很狗屎,沒有歌詞就不能自己編嗎?我要編一個好聽的歌詞,讓全阿窪部落都唱我索南卡編的歌。

  雪風……

  雪風……

  他怎麼也編不下去了,又沮喪地捶著腦瓜。他一聲不響地踩著沒入膝蓋的雪,艱難地朝前走去。

  格日弄大雪山立在他前面,像一個高大冷傲的巨人,山口刮下團團冷凜的雪風,就是那巨人鼻孔里哈出的寒氣吧。巨人就那樣冷傲地俯視腳底下蟲子一樣渺小可憐的生靈們,使索南卡卑微得不敢抬頭仰視了。

  「索南卡!」

  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抬頭看看四周,仍舊是迷迷茫茫的雪網,風哧地在地上鏟起一片片雪霧。

  「是索南卡吧!」

  是有人在叫,在風的呼嘯聲里,叫喊聲很弱很悲苦。

  「誰呀?」

  風聲嗡啊嗡,灰暗的夜色在山石的夾縫裡緩緩地升騰。索南卡揉揉自己的耳朵,搖搖頭說:「怕是遇上鬼了吧。鬼喲,我索南卡一無錢二無酒,身上只剩一把干硬的骨頭。你要找就去找那些肉多肥胖的人吧!」

  面前的雪堆抖動起來,雪粉紛紛散開,露出一個半臥地上的人。索南卡捂住臉,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又翻了個身,強撐起僵硬的脖子看著雪地上的那個人。

  「索南卡,我是夏巴拉姆呀!」

  索南卡不敢看了,抱緊頭蹲在地上。他不能抬頭,他聽過那個鬼故事。山野中的鬼怪常常學說你熟悉的人的話,如果你抬頭看了,靈魂就會被鬼怪抓走。他捂住耳朵,寧願聽地上的風雪滾來滾去的嗡嗡聲,也不願聽那個熟悉的人聲。

  「索南卡,你怎麼啦。你看看我吧,我真的是夏巴拉姆呀!」

  一隻冰冷的手抓在他的手腕上,寒冷刺進了心窩裡,他渾身都抖顫起來。他縮縮脖子,又怯怯地壯著膽睜開眼睛。是一隻凍得不成形的手,指頭青紫裂著血口。索南卡抓緊那隻手,他啥也不怕了,這是人的手不是鬼怪的手。鬼怪都流綠色的血。他抓緊這隻手,像抓緊一隻凍僵了的小鳥。

  「你,真是夏巴拉姆?」

  對面那人低聲應著,用力撐瘦弱的身子。索南卡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嘴唇與兩頰結著凍傷的血痂,蓬亂的頭髮,渾濁的雙眼,瘦小的臉。這是豐滿漂亮的夏巴拉姆嗎?怎麼一夜間就變成了虛弱的老太婆?可恨的雪災呀,可恨的遷徙呀,像寒風無情地摧殘那些弱小無助的小草小花。索南卡想去攙扶她,夏巴拉姆卻轉身用破爛的衣袍遮住空蕩蕩胸脯。

  裹在皮袍內的嬰兒醒來了,在寒天雪裡哇哇哭著。夏巴拉姆緊緊摟抱著孩子,用母親身子去溫暖他,冰冷的臉蹭著他凍紫了的嫩臉,低聲喚著小蟲蟲。

  「夏巴拉姆,想不到你也與部落走散了。」

  夏巴拉姆悽苦地笑了一聲,臉色更蒼白了。

  「我們走吧。看看,天快黑了。」

  索南卡攙扶她,想讓她站起來。她用力掙脫他的手,說:「看看,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就坐在這兒,你走吧。」

  「你是餓了。看看,我也沒吃的了。我們還是走吧,我攙著你,趕上部落就能找到吃的了。」

  「不,還是你走吧。我沒看見,我離不開孩子嗎?」

  她懷裡的嬰兒睜圓眼睛,左看右看,又抓住母親乾癟的奶頭,嗚哇嗚哇哭起來。雪野上一隻睡在樹根下的鴉雀醒了,也嗚哇嗚哇地嚷叫著,朝淒寒的雪霧飛去。

  「你沒看見,你面前站著的是索南卡嗎?阿窪部落里的一頭壯牛呀!別說一個孩子,就是一頭熊,我也能扛在肩膀上。走吧。」

  他去拉夏巴姆時,突然啥力氣都沒有了。渾身軟綿綿的,還有一陣針扎似的疼痛。他大口喘氣,又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雪地上。天呀,他忘了,自己也是一整天沒沾一點東西了!他難過地捂住臉蹲在地上。

  「索南卡,你自己走吧。」

  他有些愧疚地抬起頭,站起來。沉思了一會兒,籠緊了皮袍,對夏巴拉姆說:「好吧。你就待在這兒別動,我會叫部落里的人馬上趕來的。」

  「不,求求你,」夏巴拉姆臉色很難看,抓住他的袍角說:「你別叫其他人來。求求你,只叫維色來。只有維色才找得到我,他來了我會告訴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說起維色,夏巴拉姆的心又顫抖了,淚水淹沒了眼眶。粗心的索南卡沒想其他,口裡連聲稱好,用手刨起雪在夏巴拉姆周圍堆了個雪牆,就晃著身子朝坡上爬去。山埡口的強風堵得他喘不過來氣。

  天黑下時,他看見了部落的篝火,看見了維色那高大強壯的身影。

  「頭人,我回來了。」

  索南卡坐在火堆旁,脫下靴子放在火邊烤。維色頭人背過身子,望著漆黑的遠處。四周的人都默默地坐在火邊,沒有人對他看一眼。索南卡揭開鍋蓋,舀了一碗熱茶,又抓了些糌粑面放在茶里,大口大口吞咽著,心裡暖和了。他抹了一下嘴巴,說:「頭人,我看見夏巴拉姆了。」

  維色轉過身子,看著他說:「你說什麼?」

  「我看到夏巴拉姆了。」他又說了一遍。

  維色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近索南卡,看著他的眼睛說:「在哪裡?」

  「山腰的雪窩內。她已經餓得走不動了,你快去救救她吧,晚了,怕她和她的孩子都會凍死的。」

  有人站了起來,要索南卡帶路去救夏巴拉姆。索南卡把凍壞的腳叫人們看,他今天說什麼也站不起來啦。

  那些人籠上皮袍就要朝風雪裡走,索南卡怒了,揮著手連聲說:「你們去湊啥熱鬧呀!夏巴拉姆親口告訴我,只要維色頭人一人去,人家兩口子有重要的事要談呢!」

  那些人沒去了,又坐在火邊來。維色有些疑惑地問索南卡,夏巴拉姆真的那樣說了嗎?索南卡一口痰噴天上,一口痰噴地上,賭咒發誓說他講的全是真事。

  維色問了問夏巴拉姆躲的地方,從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燒的松木,朝夜霧圍裹的山下走去。索南卡看著維色漸漸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又朝周圍的人擠擠眼睛,說:

  「人家兩口子的事,我們操什麼心呀。唉唉,餓死了,還是吃點什麼吧。」

  他抓了塊烤焦的肉,塞進嘴裡咀嚼,又端起茶碗狠命地灌著。茶很燙,灌進肚裡熱乎乎的。他舒服地喘口氣,放下碗,手在胸前揉揉,又咧開嘴笑著,手伸進皮袍慢慢拖出一頭壓扁了的死羊羔。天呀,他恨自己竟然把這小東西忘了,多久死的也不知道。死羊在他胸脯內漚出了一股腥臭味。

  人們好奇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先是吃驚,接著哄然大笑起來。哈哈哈,火堆也湊著熱鬧,火苗子竄跳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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