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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孤旅

2024-10-04 07:43:18 作者: 嘎子

  帕加最後望了一眼格日弄大雪山,銀色的山峰躲在了厚重的灰霧後。

  帕加相信,這厚厚的霧障後,雪峰也睜著一對幽怨的眼睛瞅著他,腳底便升起了一絲刺骨的冷,一直冷透到他的心內。他重重嘆了口氣,眼睛濕潤了。

  望著這座冰雪築成的大山,任何人都會產生離家遊子一般的憂傷情緒。兩年前,帕加帶領五十頭壯牛的馱鹽隊,來到格日弄雪山腳下。那是一個晴好的天呀,山野里的一切都舒心地顫抖著滿身的金黃,雪山襯著碧藍透明的天幕,越顯高大雄奇。他還記得,那天藍得真像深谷里的一池清水,風一拂動就晃蕩著圈圈好看的細紋。雪山就像插在池旁剛剛磨礪過的巨劍,他們裸露的手臂和臉頰都感覺到了劍鋒的寒氣。他們望著望著,一股心酸的東西就直往上涌。那一刻,沒有誰吱聲,連卸了馱子的牛都高昂著頭朝向靜穆的雪山,噴出一片熱烘烘的白霧。從山頂刮來冷冽的風,針似的刺扎人的肌膚。他們籠上了袍子,只露出一對堅毅的眼睛。有人用憂傷的腔調唱起馱腳漢們愛唱的歌,一絲嘶啞一絲豪放,歌聲在風中旋著,在人們心裡旋著。歌沒停,卻引來一片深沉壓抑的啜泣聲。

  巍巍高山攔住我的去路,

  滔滔江水擋住了我的腳步,

  遠離家鄉的流浪人喲,

  流淚的心是這樣的悲苦……

  「誰在唱?快閉上你們的臭嘴!看看,格日弄的山神已經發怒了!」

  帕加揮舞著拳頭大聲喊叫。他感到自已的眼心裡像有火在焚燒,兩顆濁淚掛在粗糙的臉頰上。淚中映著兩顆太陽,金黃閃亮。

  

  一片漆黑的霧從山椏口慢慢爬出來,朝尖利如劍的雪峰顛爬去。

  那群走南闖北、經歷過各種風雨侵襲的馱腳漢子們,終於感覺到自己是這樣的渺小,只是神山腳底下的一隻小蟲子。他們沒有了傲氣,默默地壘石台,燃香芭,在濃煙中朝神山磕破了額頭,才站起來,壯著膽子朝山埡口走去……

  此刻,帕加再也趕不走那種憂傷的情緒了,眯上眼睛,把這座大山和那片茫茫蒼蒼的雪原一起裝入了心底。他就這樣沉默了許久,嘴角才有了些微微的苦笑。

  「隨便他們怎麼看我說我吧,只要格日弄神山的眼睛不是瞎的,我就不在乎了。」他說。

  地上捆成一團的羊痛苦地掙扎了一下,仰起頭,睜開灰色的眼睛,傷心地咩了一聲。帕加咂了幾下舌頭,扯扯它搖晃的耳朵說:「你傷心個啥呀,老夥計?我選中你,是神聖的格日弄神山的意願。只有你才能救部落,救與你一樣只知道傷心的弱小畜生。」

  帕加望著遠處灰色山頭,攏緊了皮袍。今天一早,他就老聽見耳旁嗡啊嗡地響,像老也趕不走的牛蠅。他嘆口氣,眼內也含著一片灰色的雲,輕輕地抱起可憐的羊,對著它尖削的耳朵說:「聽聽,這聲音一直嗡啊嗡的。連山野里的野鬼也來欺負我們了。小東西,我們還是快離開這裡吧。」

  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彎彎曲曲的腳印,像一個患了抖手風的人畫出的線……

  「誰?誰在跟我搗蛋?」

  帕加感到腳下有東西絆著,越走越笨拙。在爬上一個雪坡時,那東西竟然叼住了他的袍襟,扯了他一個跟斗。他滾下了雪坡,羊扔到了一旁仰頭傻乎乎地看著他,傷心地咩了一聲。

  「誰呀!」

  帕加爬起來,有些惱怒,抓了一把雪朝後砸去。一個黑色的影子敏捷地跳開了,站在不遠處瞪圓眼睛狼一般地瞅著他。

  是那條黑毛雜種狗。

  「小雜種,你跟來幹什麼呀!」

  他舞著拳頭吼。小雜種沒有乎他的咒罵,對著他很有感情地搖晃尾巴。帕加記得,昨晚離開部落時,把這條跟著他攆的雜種狗牢牢拴在索南卡的帳篷杆上了。

  「是索南卡那小子放掉你的吧?過來,我看看。」帕加翻開它脖子上的長毛,那裡有一圈血淋淋的勒痕。「那混蛋心腸真有那麼狠呀,我要把他的腦殼砸開,把滿腦的臭奶花倒出來!」

  狗走了過來,親昵地舔著他的手。他從它的頸圈上抓起那半截皮繩,上面有牙齒咬過的痕跡。他扔下皮繩,惱怒得脖子都紅了,踢了狗一腳,狗傷心地哼哼著,在雪地上滾著又站起來,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小雜種,家裡有吃有喝的你不呆,跟來幹啥呀!」

  他本想讓老實的索南卡收養它,讓它長成個出息的牧羊犬。可這沒出息的東西卻跟了來。跟著來只有送死呀!他望著霧沉沉的遠處,眼內的灰雲也像霧似的深黑。他輕聲說:「你還是回去吧,去找索南卡,他是你的新主人。他會好好養你的。」

  狗聽懂了他的話,痴痴望著他,深情脈脈地搖晃著尾巴。

  帕加狠狠心,抱起羊,看也不看那隻黑毛雜種狗,邊走邊說:「你再跟著來,我就打死你!」

  他踩著雪走上了坡頂。

  狗又跟了上來,在他身前身後快樂地蹦著跳著。他停下來,把羊扔到地上,唰地抽出了腰刀,恨著它說:「你以為我是說著玩的吧?」

  狗抬頭望著他,眼內充滿了可憐。帕加看著看著,心軟了。他刀插進鞘,長長嘆息著,說:「菩薩呀,看來這些都是你的意願吧!」

  他蹲下來,輕輕拈去狗毛上的一些很髒的雪粉泥沙,拍拍狗的頭,說:「你就跟著我,別走丟了。」

  夜霧升騰起來時,他站在了那個長長的峽穀穀口。他想不起這峽谷叫什麼,可他知道,很多年前經過這裡時,他的好幾匹馱騾都嚇得腿腳發軟,不敢前進。他們又拖又趕才把一長串馱騾趕進那條懸在半山壁上的小路。那是秋天,谷里沒雪,只有枯樹和黑得發亮的石壁。

  他看著鋪滿冰雪的深谷,白色的雪壁懸立千丈,直直地伸入谷的深處。谷中,寒氣逼人,陰森森的像一頭巨獸大張的口。帕加感覺到了利牙的銼響,心內堵滿了寒氣。

  狗把他靠得很緊,抱在胸前的羊壓出了黏膩膩的汗水。

  帕加苦笑了一聲,說:「就在這裡吧。」

  谷中仿佛傳出一陣嗡啊嗡的轟響……

  「就在這裡吧,我什麼也不在乎了。」他一手夾著掙扎的羊,一手拔出了鋒利的腰刀,朝刀刃吹口氣,顫出嗡啊嗡的響聲。他低頭對羊說:「好了,就這裡吧。我送你走吧,來世你會是一個好漢子的。你忍著點,我不會讓你痛苦的。」

  羊聽懂了他的話,眨巴眼睛,滾出豆大的淚水。

  帕加咬咬牙齒,利刀狠狠扎進了羊的脖子,抽出刀來,羊動彈了幾下,一股濃釅的血噴了出來,灑在雪地上像一片艷艷的紅花瓣。

  他閉上眼睛,有些難過。睜開眼睛時,眼內也染上了血紅。他哈哈笑起來,抱起已經僵硬的羊朝山谷深處走去。

  谷口,黑毛雜種狗眷戀地嗅著扔在地上的那柄帶血的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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