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淚
2024-10-04 07:42:37
作者: 嘎子
好多天裡,我都是在達瓦的琴聲里醒來的。
我醒來時,她會給我一個很溫暖的笑,我心裡就會盪起一團酸澀的漣漪。她問我,想聽什麼,我給你彈?我抓抓腦勺,笑得有些憨,隨口就說:「想聽我家鄉的歌,採菊花。」
她很有興致地看著我,說:「你唱來聽聽呢?」
我笑得有些羞澀,喝了口茶水,就唱了幾句,又捂住嘴說,我聲音不好,難聽死了。
她說,好聽,你再唱唱,把歌唱完呢?
不知為個啥,我唱著唱著,淚就滾落下來了。
我看見了小玉的身影,細細瘦瘦地在眼前飄動,舉著一把金黃的小菊花朝我舞動。那個日子,小玉就愛采一大把菊花,唱著這首家鄉的山歌,把花插在空酒瓶子上。窗前滿是花的香味。我在樓下的陽光里看書,也聞了花香。她就叫我上樓來,聽她唱。
想起小玉,我難過了,閉上了酸澀的眼睛。琴聲響起了,是採菊花的旋律,加上鋼琴的味道,溫水似的流過我的傷痛的心。我默默地把曲子聽完,淚水就潤濕了乾枯的臉頰。
她說:「你一定想起了什麼了?」
我說:「我想起樓頂窗台上的那瓶菊花。」
她說:「有情的花吧,有情的花才會把歌唱得人流淚。」
老阿窪端來了大盤的滷牛肉,香味惹得人饞涎欲滴。達瓦說,吃飯吧。吃飽了,今天又得跟著雪地上的部落一起走了。今天的風雪還是很大的,歇在枯枝上的鳥都刮起來了。
在冰牆上的那片亮光閃動起來時,我心裡還響著那首《採菊花》。有好多菊花也是白色的,雪一樣的白。可小玉最喜歡的還是金色的。
洛爾丹在冰牆上出現了。他從雪窩裡攙扶起昏睡的索瓊,輕輕拂乾淨她頭髮上、眼窩裡的雪粉。他用指頭抹去她眼角上的一顆濁淚,她秀麗的小翹鼻子輕輕翕動了一下,吐出一絲微弱的熱氣。他抱著她的頭,一股酸澀的東西在腑內攪動。
他瞪大眼睛望著狂風捲起的滾滾雪霧,眼睛血紅,沒有一滴淚。
「我的索瓊,看看我,我這個樣子像什麼阿窪男人呀!我不是人,是一條不死不活的野狗!」
雪風無聲無息地把白色的雪粉揚起來,又堆滿了他倆的頭頂肩頭。洛爾丹緊摟著索瓊,寒冷把他乾枯的臉撕開了一條條血口,他也一動不動。他感覺到了從腳底上涌的寒氣,他想,不久他的胸脯與手臂也會凍得僵硬的,手腳也會動不了的,像個石頭一樣。他想,自己就這個樣子變成了一座山石,一座抱著情人的山石,別人會取個什麼名字?又該流傳個什麼樣的故事?他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想就這樣摟抱著,別管它狗樣的風,狗樣的雪,別管它骨節咔咔脆響,渾身凍成碎片。就這樣摟著抱著,就這樣……
他閉上眼睛,看見黑暗裡也有一片荒野,一片雪原。狂風在吼,雪在地上磨擦,擦出了點點血珠,片片火焰。
血樣的火焰沖天捲起來,烤化了他眼內凝固已信的冰山。融化的冰水從眼角涌了出來,浸濕了凍硬了的臉。
他輕輕把索瓊放在毛氈上,又把毛氈折過來裹在她身上。他望著漸漸暗黑的遠處,揉了一下凍得麻木的臉。他捧起雪在臉上手臂上一遍一遍地揉著搓著,嘴裡喃喃說:
「男人啦,我是個男人啦!」
他在雪地慢慢爬著,在對面那片灌木林子間拖了條深深的壕溝。他刨開鬆軟的積雪,拾起一根柴禾。他來來回回地爬著,柴禾就堆了很大的一堆。他靠在柴堆上大口喘氣,為自己的成績興奮得臉頰發熱。
他摸摸腰帶,沒找到火鐮。那東西是掉到冰河裡了吧,他想。冰河真可怕,洛爾丹還從沒見過那麼可怕的河,冰塊嘩啦啦地撞擊,碎片滿天飛濺,人陷在裡面只一會兒,就失去了知覺,腿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兩根笨重的木頭。
他又望了眼昏睡的索瓊,搖晃著頭嘆了口氣,說:「我真不如你。阿窪所有的男人都不如你呀!」
他手伸進索瓊的皮懷內,他知道索瓊該有火鐮的,就揣在皮懷內。
他的手抓住了一團死硬的東西,拖出來,是一截皮繩子。這截讓火烤焦了一半的皮繩像悶雷在他腦心裡隆隆響,他驚愣了許久。索瓊呀,傻傻的索瓊呀,這幾天你就靠吃這個過來的呀!你啥也不說,默默啃吃皮繩,讓我一個大男人喝你熬得滾燙的糌粑湯。索瓊呀!他鼻腔內又一陣酸痛,牙齒嚼著這苦澀的皮繩子,又伸出同樣苦的舌頭,忍不住又一串酸澀的淚落了下來。
他一下一下敲擊火鐮,火焰騰起來時,他聽見火堆對面一陣撲騰撲騰的響,雪粉濺了他一身。一頭灰毛狼躥起來,朝黑暗處慌忙逃去,消失在雪霧裡。
「臭東西,你敢過來,我會剖開你的肚子,喝乾你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