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
2024-10-04 07:42:35
作者: 嘎子
開始是猛烈的轟炸,我腦袋內卻是一片嗡嗡嗡的雜聲,在一片火光閃過後,我啥也聽不見。我看見衝鋒的人在一片血光里倒下,樓房在垮塌,碎片與瓦礫就壓在我身上。我們衝鋒的騰衝英國使館樓還熊一樣立著,牆壁像鑄了鐵,炸藥包與手榴彈成片地在它身上炸開又熄滅。裡面的日本人也把機槍子彈和迫擊炮彈成片地潑了出來。我記得,我們連二百多人,現在大多躺在了這片焦土上了,血浸濕了我的衣服又乾涸成了硬殼。
連長用大刀背敲敲我的後腦勺,說還沒死吧,給老子爬起來。又該衝鋒了。
我抬起頭,他變成了一團火,在我眼前一閃就成了煙霧……
我耳朵里又能聽見聲音了,是水一樣流淌的聲音,還有石頭掉在樹葉上又滾落到石板上的聲音。我搖搖頭,眼前的硝煙與火光熄滅了,我回到了冰冷的石洞裡。
聲音在響,很柔很美。我看清了,達瓦坐在那台不知從哪兒變出來的黑鋼琴前,手指在琴鍵上滑動,聲音就從那兒流淌出來。琴聲像輕緩流淌的河水,又你有人在對一片青草輕輕地撫摸。琴聲把我慢慢地從夢裡喚醒過來,血肉橫飛的戰場漸漸飄遠了。
達瓦看著我笑得很甜,沒說話,只把柔軟的琴聲朝我身上潑。我卻忍不住狠命地咳嗽起來,鼻腔內全是硝煙與塵土的味。
老阿窪不知從哪裡出來的,他站在達瓦身後,拍拍她的背,琴聲停下了。他看看我,說你身上的還疼痛嗎?
我說:「好多了。骨頭有些冷。」
他哈地笑出了聲,說:「骨頭知道冷了,你快好利索了。不過,你心裡還有傷,傷不愈,大熱的太陽都會在你心裡壓上一片陰雲。傷,還得好好治。」
我沉默了,托著下巴看著火爐里飄動的火苗,眼心裡很燙。我能坐得住麼?那麼多的人在浴血奮戰,在與日本人搏鬥,我卻在這兒,在一個誰也找不到地方靜坐療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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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窪走過來,把一碗熱茶放在我手上,眼內閃動著慈愛的光。他說:「再過幾天吧,你好利索了,我會把你送回去的。」他低下頭,火炭烤紅了的臉對著我,笑了一下說:「我可不想打仗,也不想看到人殺人。」
我嗯了一聲,把心裡的不愉快咽了回去。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冰冷的是骨頭,血卻是熱的。殺敵衛國的願望還很強烈,我如果回去,還會拿起槍沖在殺敵戰場上的。
老阿窪說,你能活過來,站起來,就很不容易了。你還年輕,那麼長的路還得走,我可不想讓我救的人,再一次躺下來。
他叫達瓦把鋼琴收了回去,我知道,他與我又得觀看冰牆上與風雪抗爭的部落了。
一個為生存抗爭的部落,與一個為生存戰鬥的民族,在這個世界的兩個空間裡拴在了一起。看著冰牆上的畫面,我想,我一個死過的人,再掉入險惡的境地也不會有任何恐懼了。
還是風雪,颳得冰牆都在嘩啦啦抖動。遙遠處火光漸漸拉近,我看清了一張熟睡的臉。臉很粗糙,高高的鼻樑上有凍裂的口子。眼睫毛上都是雪粉。
那雙眼睛猛地睜開了,似乎在看我,又瞧向了別處……
哦,是洛爾丹醒來了。
他抬頭就看見了那頭蒼老的,骨瘦如柴的狼。
那時,雪花在微弱的晨風中飄飄灑灑,編織著細細密密的灰網。快熄盡的篝火吐出一絲冰冷的煙霧,又融進更深更濃的雪霧裡。
洛爾丹在吐出一團咸澀的濃痰時,看見了那頭狼。
這頭膽大的畜生竟然蹲到了篝火上,高翹起濃大的尾巴,一對渾黃的眼珠看著洛爾丹,嘴一張,長長的涎水滴了下來。
洛爾丹激怒了,捏著雪團,咬牙切齒地說:「老子還沒死呢,你就想來啃骨頭了!」
他扔出了雪團,砸在了老狼的腦袋上。狼驚愣了一下,縮縮頭,跳起來朝坡下跑去。翻上一個雪坡時,它回頭狠狠看了洛爾丹一眼,就消失在雪坡背後。
想起死後,還要讓這樣卑鄙的野物啃吃骨頭,洛爾丹就傷心死了。他狠狠咒罵了一聲,籠起皮袍蓋住大半張臉。
「你在說誰?」索瓊在皮袍內動了動,爬起來,亂蓬蓬的頭髮上沾滿了霜粉,雙眼有些紅腫。
「我在咒罵那個把我們引向這片死亡雪地的瘸鬼。」
「別怪他。他也是為了部落好。」
索瓊坐起來,望著漫天的雪,心內寒透了。
「如果部落真的毀在了這片雪地,我要把他剁成一百二十快,然後一塊一塊扔給這些噁心的野狼。」
「你……別怪他了。」索瓊低下頭,從懷裡掏出圍巾包在頭上。她很傷心,對著這茫茫蒼蒼無邊無際的雪野,她早已哭不出來了。她活動一下凍僵的手腳,又在雪地上刨出一些枯樹枝,架起火堆,在升騰著甜絲絲的煙霧中,鼓足腮幫拼命吹著。火焰升起來時,她乾澀的眼睛讓晶亮的淚珠填滿了。
洛爾丹縮著身子,不想說什麼了,也懶得動一動。火烤得眼皮辣乎乎的。他默默地看著索瓊把水烤開,毛氈烤熱,糌粑湯熬好,雙手捧到他的面前。他眯上眼睛,懶得動一動。
「吃吧,吃了東西好趕路。」索瓊雙眼又紅了,臉上透出了一層霜色。
洛爾丹端起碗,狼吞虎咽吃乾淨,又捧著木碗看著越來越濃的霧,眼裡透著一片冰涼。
「今天還會下雪的。」洛爾丹有些傷心,捂住嘴巴拼命地咳嗽。
「下雪也要走。」
索瓊把東西收拾好,把一小撮糌粑攬進麋皮口袋裡拴好,揣進皮懷內。她把烤熱的毛氈裹在洛爾丹身上,皮繩套好。望著遠處,伸手撥開臉頰上的一綹亂草似的頭髮,抿嘴笑笑,說:「下雪也要走。我不想躺在這裡等死。」
「那就死吧。」洛爾丹懶懶地眯上了眼睛,他感覺到了身子在緩緩移動,耳旁有風摩擦的哧哧聲。
索瓊拖著睡在氈片中的男人,踩著深深的雪窩,朝坡下走去。她覺得自己拖的是一座沉重的山,每邁一步都得憋足了勁,渾身的血都一起朝頭頂涌。她咬緊牙齒閉上眼睛堅持著,沉重的氈包緩緩朝坡下滑去。
洛爾丹感覺到自己正騎著馬,悠閒地走在一隊馱幫馬隊的背後。
搖搖晃晃,馬蹄踩進了兩年前那個早晨……
洛爾丹記得,他是正在草灘上遛馬時,跟著這個馱幫走的。
那時,陽光融化成一片金色粉末,瀑布似的從山埡口瀉了下來。馱幫吆喝著一長串馱鹽包的牛在霧氣里緩緩移動,很像扔在路上的一串閃爍油光的珠子。
他並不在意這陽光和馱牛,他的面前正飄動著一片紅雲,輕盈地掉在了他有些疲倦的眼裡,他的眼光清澈了,心裡一激動就吹起了口哨,嘰嘰嘰,像是雲雀鳥在叫。哨音引來了更脆聲的笑,咯咯咯,是從天而降的金翅鳥吧!哦呀呀,我的金翅鳥喲。
洛爾丹拉緊馬韁繩,跟著馱幫上了山路。他的眼睛也變成了一隻鳥,緊緊追著那團紅雲上下盤旋。紅雲羞澀了,艷紅著一張臉躲在皮袍內,只露一雙透亮閃動的大眼睛。
哦嗬嗬嗬——,背後一聲吆喝,牛狂亂地涌了上來,差點把她騎的牛撞翻了。她趴扶在牛背上,背心沁出了冷汗。
「喂,你該長眼睛了,別老是像塊石頭。」
她父親在後面吼,臉上一陣灰白一陣紫紅,然後又是幾聲怪怪的笑。她父親總愛這樣笑,好像世上只有他才能悟出深奧的道理。
洛爾丹還跟在馱隊背後,轉過了好幾個山口了。他早就聽說了馱隊瘸腿幫頭的厲害,可他一點也不在乎,在他的冷言冷語中依然埋頭跟著走。
馱幫歇在了杉林下的草灘上。草很肥,卸了馱子,牛就奔向了草地。在水邊搭起帳篷,生起篝火,黑夜就降臨了。幫中沒人搭理他,紅袍姑娘只朝他很神秘地笑笑,就冰冷著臉鑽進了帳篷。那夜裡,他枕著馬鞍嚼一塊干肉,一夜都沒合眼。
早上,馱幫頭瘸著腿朝他走來,滿是疤痕和皺皮的臉罩著陰雲。他就站在洛爾丹面前,眯縫著眼睛盯著他好久,很刺人。
「小傢伙,你肚子裡裝著些啥東西,我清楚得很呢。」
「我……加入你們馱幫。」
「哈哈,你這個樣兒還要追女人!告訴你,我女兒是頭難馴的馬駒子,我正要給她找個合適的牽馬人呢!」
他一興奮,跳起來,又跪在幫頭腿下,說:「收下我吧,讓我幹什麼都行。」
「讓我的女兒騎馬,你牽馬?」幫頭狡猾地笑了一聲。
他就牽著這匹難馴的馬駒子,走了大半個藏區了,還在漢地成都府里買了串冰晶玻璃的珠子。珠子配著她的紅色呢袍,更加好看了。他卷著舌頭為她吹出了各種鳥叫,還吹出了一支又一支情歌。在那片陽光灑遍的草灘上,他終於把她攬在了懷裡……
雪風噝噝叫著,把雪原攪和了一遍又一遍,像在攪拌一桶奶子。索瓊頂著雪風,拼全力終於翻過了一個雪坡,可她面前又緩緩立著另一個雪坡。看著高高聳立的雪坡,她心裡一陣荒亂,腿軟軟地癱了下去。
洛爾丹掙扎了幾下,在毛氈中露出頭來問:「喂,你怎麼啦?」
她苦笑了一聲,臉色同雪地一般的蒼白。她說:「沒什麼,有些累,歇會兒再走。」
「索瓊,別累了自己啦。你一人走吧,就讓我躺在這兒。你拖著我走,會累死你的。」洛爾丹掙扎著爬起來,扯著捆在毛氈上的皮繩。皮繩凍硬了,怎麼也解不開。他拔出腰刀要割皮繩,索瓊尖叫了一聲,撲上來按住了他的手,懇求說:
「洛爾丹哥,你別這樣。你沒拖累我,你跟著我,我才有了依靠。我才有力氣拖著你走出雪原去。」
洛爾丹看著索瓊眼眶內滾出的串串淚珠子,心又軟下了。他嘆口氣,又躺了下去。
索瓊拖著他,又朝前走去。
坡很陡,雪地很硬很滑。索瓊伸長脖子拼命朝上掙著,每滑倒一次,她就把手抓在地上,抓進雪裡去。她伸長脖子朝前掙著,粗重地喘著氣。她想起了什麼,停下來歇口氣,噗地笑了。
「你累得臉都青了,還笑。」洛爾丹說。
「我笑你那時很傻。你給我牽馬,也走這樣的山路,你硬要我騎馬上。風很大,你讓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滾下山坡。你瘸著腿爬上山坡時,還要我騎馬上。你說,你向我阿爸發誓,要把我牽到世界盡頭去。哈哈……」
「別提那時的事了。」
索瓊知道又傷到他的心了,就閉嘴不說了。她又拉著皮繩朝上爬去。風停了,雪原很安靜。是山神可憐他倆吧,把風收藏起來了。只有雪花大團大團地落著。
快上坡頂時,她肚子裡一陣絞痛,心臟像狗吐出舌頭咻咻抖動。一絲寒氣從腳底升起來。她感到快憋氣了,抬起頭朝前看,前面的山也在抖顫。她大張著驚恐的嘴,一聲啊字剛吐出來又咽了回去。
她倒在了地上,又朝坡下滾去,帶起一團又一團雪霧。
「索瓊,索瓊呀!」
洛爾丹大叫著,也朝山下滾去。喊聲在四周寂靜的山壁上碰撞著,又隆隆轟響著朝遙遠處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