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聲音
2024-10-04 07:42:32
作者: 嘎子
熱,好熱!
我仰起脖子想喊叫,喉頭有什麼東西堵著叫不出來。那種熱,像是關閉在蒸籠里大火燒煮的熱。我的皮肉正在鬆軟、脫落,只剩一堆骨頭。
我醒來了,這不是夢,我渾身浸泡在滾熱的水池裡,水霧瀰漫,四周一片艷艷的紅色。我想動,身子是軟耷的根本就動不了。拼著命抬起頭,水濺起來濕了我的臉。我看見,水像血一樣的紅。
一股青草與雜樹熬煮的香味堵塞了我的鼻孔。
達瓦的聲音很軟很甜,在我耳旁說:「別動,老阿窪在給你做斷骨復植治療。你不動,就好得更快。」
我看清了達瓦的臉,明潔的像月亮似的,她很甜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平靜了。我說,我躺在這裡,再也看不到在風雪裡掙扎的阿窪部落了。我心裡又冒出昨天看到的洛爾丹和索瓊在雪原上的爭執。不知為什麼,我很討厭洛爾丹,同情索瓊。那個甘願犧牲自己來救他的女子,洛爾丹怎麼還那樣對待她呀。
我說:「洛爾丹再那樣對待索瓊,就該把他扔到雪原上餵狼。讓善良的索瓊回到部落去。」
達瓦笑了,說:「你還在想他們的事呀!好的,你不能看圖像,我就給你放段他們的錄音。是我們香巴拉人悄悄錄下的。聽了你就不會責怪洛爾丹心腸狠了。」
我知道那種「布拉特納馮」型錄音機,在印度時聽肯特放過,長長的磁帶子放在上面哧哧扎扎地響,放不了多久就攪帶或斷帶。聲音出來,很脆很純的聲音,聽著好像經過純淨空氣洗潔過似的。達瓦輕聲說,你閉上眼睛聽吧,老阿窪都翻譯成你能聽懂的語言了的。
有個男聲傳了過來,有些衰弱也有些剛硬。我想,該是洛爾丹的聲音吧。
他(喝了好多水,嘴唇仍然乾裂,對著暗黑的天空說話,聲音卻痛在了索瓊的心裡)——
冰河塌陷的時候,我還在尋找那支失落的獵槍。我感覺到天光一片雪亮,霧氣沖天而起,冰屑與水花四處飛濺,我臉上手上全是讓鋒利的冰塊劃破的傷口。
我爬起來時,才發覺是躺在一塊孤立無援的冰塊上。水花飛濺,像一隻只饞饞的舌頭,每舔一下,冰塊就縮小一點。我站起來時,四周全是相互衝撞的冰塊,風嗚呀嗚呀地叫,刮在身上像鞭子抽似的痛。
桑煙一般忽濃忽淡的雪霧裡,我看見了對岸,看見了起伏不平的雪坡,看見了壓著厚雪的枯樹枝。我用手掌輕輕划動著浮冰,冰緩緩朝岸邊靠去。我的手關節處凍得麻木,像有很多刺在扎,痛得我真吸氣。
冰船快靠岸時,一塊帳篷那麼大的冰塊隨著掀起的浪花朝我迎頭砸來,我大叫一聲翻倒在水裡。我乘的那塊冰也碎裂了,隨河浪來回簸動。那上面有我的腰帶和帽子呀。
我也不知道是怎樣讓冰浪推上岸的。風很猛,浪很大,河水一片喧譁,雷鳴般的聲響挾裹著滔滔水浪,把整個世界都吞沒了……
我醒來時,仰躺在一個雪堆後。皮袍讓冰凍成了鐵板,頭髮緊緊凝結在雪地上。我想爬起來,腿上一陣撕裂的痛,身子已不能動彈了。我感覺到半截身子仿佛成了冰鑄,連一絲感覺都沒有了。那時,我已經明白,我的腿算是廢了。
刺骨的寒冷在我身子的各處蔓延,我覺得自己也快成一塊冰坨了。我感覺到了死亡,死亡肯定也是冰冷冰冷的。在這雪地里,死亡悄悄襲來時,我竟然沒有一絲恐懼。
我喊過什麼,說過誰的名字,我都記不得了。那時,我渾身麻木,已感覺不到嘴唇的存在了……
她(聲音是那麼的溫柔,細細的,得很仔細地聽,才能聽清她的話。她是個外表溫柔,內心剛強的女人。)——
我聽見了那聲喊叫,索瓊啦,索瓊!很響很響,就像在我耳邊喊一樣。
那時,我正燒化了一鍋雪水,準備餵幾頭餓得真哈氣的綿羊。風有氣無力地吹著,雪霧就堆積在遙遠的山腳。我聽出,喊聲就是從那兒傳過來的。我朝喊聲處大叫:洛爾丹!是你嗎?洛爾丹!
聲音遠遠飄走了,再沒有送來響亮的回音。
我相信,那是你在呼喊,我相信你還活著。在我們的孩子沒見到父親前,你是不會自己離開的。佛祖也不會答應的。
就在那一天,維色的馱牛用蹄子鏟開了一個雪包,裡面埋著你的腰帶。部落里的人都說你死了,深深埋進冰雪裡了。我拿著你的腰帶,感覺到了上面的溫暖,還有你的汗味。我相信你沒死,正在很遠的地方等著我來救你。
趁著雪霧降臨,我拉著馱牛離開了部落。雪很大,地上剛印上的腳印馬上又讓飄下的雪淹沒了。
風暴滾過來時,我停在了那片冰塊堆積的矮樹叢旁。解開了牛背上的糌粑口袋,掏出了火鐮和牛糞塊。我想燒一堆火,你看見火光會爬過來的。
越來越猛的雪風,使我無法敲燃火鐮。我把凍僵了的手暖進皮懷裡,又踩著齊膝深的積雪,埋頭朝前走去,我肚子裡一陣疼痛,像無數小刀在亂攪,噁心的氣味不斷上涌,頭一沉就栽倒在雪地上。牛就站在我身旁,給我擋住了雪風,用溫暖潮濕的舌頭舔我的臉。
我醒來時,已被卷進了黑壓壓的雪暴之中。我看見天和地像巨大的銅鈸哐哐噹噹地敲擊起來,地上的積雪浪濤似的攪動。我這片孤立無援的枯葉捲入了這風雪的漩渦里……
雪暴停下時,我睜開了眼睛。天啦,我的身子竟然讓風颳到了一面雪坡的頂端,半截身子深埋進雪堆里。牛已不知刮到了何處。我拼命刨開身旁的積雪,爬了起來。我在雪坡下發現了那袋從牛背上滾落下來的糌粑面。
後來,我就靠吞咽這袋糌粑面,在佛主的指引下走了一天一夜,終於發現了躲在岩窩裡的你……
他(在哽咽,像是在哭。男人的哭聽著更難受。)——
那時,我在做一個夢。
先是一陣鳥叫,嘰嘰嘰餵——
我從沒聽過這麼怪的鳥叫。我想尋找那隻鳥,四周都是濃黑的樹林,葉片血紅耀眼,風一吹過,樹葉就叮叮噹噹地響,像是馱幫經過時響起的馬鈴鐺。
我穿過樹林,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壩子,生滿了紅艷艷的茅草。我隨手扯了一棵草,卻叫不出它的名字,放在嘴裡咀嚼,嚼出了酸奶子的味道。我抬起頭,驚得說不出話來。呵嘛嘛,草灘上滾動著大群大群的皮毛血紅的牛羊,雙眼卻是白亮亮的。天空晴朗,卻沒有太陽,幾隻鳥悠悠地飛,羽翅也是血紅的。我看得淌出了淚水,手一抹,也是紅色的,像流出的血。
草地軟綿綿的,踩在上面咕咕響。我在草叢裡穿行著,在一汪明淨的水灣前,我看見了你。哦,向佛法三寶起誓,是你,裸露著身子的你。索瓊啦,你白嫩的身子就裸露在陽光下,仰躺在血紅的草地上,是那麼的耀眼那麼的漂亮。那是一塊熏了印度檀香的寶石。你就那樣仰躺著,慢慢地身子蜷縮著,從懷裡掏著掏著,一個膚色血紅的嬰兒從你腹中掏出來了。你雙手捧給我,說這是我的兒子。
我看見那嬰兒皮膚上生滿了紅色的茸毛,紅色的頭髮獅子鬃毛似的豎起來。那雙眼睛呀,讓我想起草地上跑著那些牛羊,白亮亮的。一聲咕咕餵響起來,正是我到處尋找的那個奇怪的鳥叫聲。
嬰兒手腳舞動,拼命地哭叫。
我伸出雙手去捧他,你鬆開手,孩子竟然輕飄飄地浮在空中。我伸出手去抓,抓了兩把血紅的冰水。那嬰兒變成了一團血紅的水,在溫熱的晴空里融化了,血水從我指縫裡大滴大滴地滴到了草地。
你驚叫一聲,抓住我的袍襟使勁拉扯,哭嚎聲讓遍山的牛羊也傷心地嗚咽起來。你眼內充血,說我弄死了孩子,說那是我的親生兒子呀。我不停地辯解,那不是兒子,只是坨血紅的冰,是早已融化掉的冰呀!
你埋頭,沒有哭泣。抬起頭來時,我見你臉上涌滿了血紅,很像那嬰兒的肌膚。我輕聲叫著你的名字,你沒理睬我,雪白髮亮的眼睛望著藍湛湛的晴空。過後,你冷冷一笑,抽出吃肉的小刀,朝自己臉上割去,一刀兩刀……我想拉,但拉不住了,你的臉、你的身體也變成了融化的冰水,緩緩地淌在這無邊遠際的血色里。
遠處傳來隆隆的轟鳴……
雪風開始瘋狂地滾動……
她(聲音是平和的,好像是對著一盞油燈喃喃私語。)——
我的夢是個很怪的故事,故事裡有一眼綠綠的泉水。
水邊盤腿坐著十個穿氆氌呢袍的男人,面色紅潤,留一樣的盤耳髮辮,上面綴著牛骨雕飾圈。十個男人九個陌生,那個用熟悉的微笑看著我男人就是你。
你說,這些都是你的兄弟,從一個名字很古怪的地方來的。我說從來沒有聽你講過你的這些兄弟。你哈哈笑了,說不講是為了讓我今天看見他們時高興。
十個兄弟一聲吆喝,都從懷中摸出一隻木碗來,舀起一碗水朝我遞來。我大口灌著。這水像酒,在我心內燃燒。我感覺到自己也快燃燒成一團火苗了。
周圍全是爽朗的笑聲,乒桌球乓的碰碗聲,吧嗡吧嗡的祝酒聲。酒的濃香輕柔如紗地在空氣里瀰漫著。
我們全醉倒在地上……
我睜開眼睛,面前只站著你。我四處瞧瞧,空蕩蕩的到處是爬滿雜草的亂石,連那眼碧綠的泉水都不見了。我問你,你的那九個兄弟呢?你詫異地瞧我,說我多喝了酒,你只有個姐姐,從來沒有兄弟。我說是你那九個兄弟用酒灌醉了我,你勸我再不要喝酒,會燒壞肚子裡的孩子。可你兄弟們還是讓我喝了下去,說不是酒,是成仙的水。
我恐懼地捂住肚子,裡面一陣一陣地攪痛,肌膚像冰似的開始融化,血水珠子似的從汗毛上滲出來。我驚恐怖地張大嘴巴,大聲叫喊。肚皮里攪痛越來越凶了,還發出轟轟隆隆的雷聲,我嚇壞了。
我在地上拼命地掙扎,翻滾……
醒來時,我正躺在雪窩內,積雪蓋了厚厚一層。我站起來,腦袋嗡地響了一聲,眼前又一陣暈花。我咬咬牙,扛起那袋糌粑面,頂著雪風埋頭朝前挪動沉重的腳步……
那一刻,我真想有袋子剛出窖的青稞酒,能灌得渾身燃燒起來……
他(把她的手捧在好里,嘴裡哈著熱氣,眼內含滿淚水)——
透過雪地反射的白光,我看見一個黑影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我想,是頭狗熊吧。這麼冷的天,只有這種皮厚肉肥的東西才敢搖搖晃晃地走。我蜷縮成一團,一動也不敢動,想裝成一堆雪的模樣。熊很愚蠢,會上當的。
黑影搖搖晃晃地朝我靠來,我感覺到一股粗壯的呼吸聲,雪地仿佛一點一點往下沉。我仰著臉,眼前一片黑暗。我覺得一又鐵硬的腳掌正向我臉上踩過來。我驚恐地叫了一聲,滾到了一旁。
對面也發出一聲驚叫,身上的雪層層脫落,我看見那黑熊變成了一個女人,慢慢朝我蹲了下來,與我面對面。我聽見她的牙齒在烏青的嘴裡橐橐碰響。
我倆就這樣對視著,許久許久,雪飄在臉上又融化成了水珠子,淡淡的霧氣飄在眼前。
「你是誰?」我問。
你沒回答,我聽見呼吸聲越來越濁重。
「你是誰?」我又問。
我聽見一陣低低的啜泣,隨後又高聲地喊叫,到處都飄蕩著那驚喜的聲音。
「洛爾丹!我找到你啦,哦喲喲,我的洛爾丹呀!」
她(聲音軟軟的,像茶水,喝在嘴裡卻暖著心呢)——
你把我嚇壞啦。
我一直以為你就是堆讓雪掩埋的枯樹樁。
我還是認出了你,不是從你那張裂著血口的臉,你的臉讓寒風吹得變了樣,就是你母親捧住你的臉,也很難認出那是她親生兒子。我是聽出了你的喘息聲,粗壯的很有男人味道的喘息聲。你的喊聲有些啞,我知道你內心痛苦時就是這種聲音。
那時,我覺得漫天雪花飄得好輕盈爛漫,像是草叢裡飛來飛去的白蝴蝶。風依舊寒冷,哈出的熱氣瞬間就凍成了白霜,可我還是喜歡大口大口哈出的白霧。
我抓住你的手時,心裡一陣冷顫,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我一遍遍地叫你喊你,把你僵硬的手放在嘴上哈熱氣,又抓起地上的冰雪在你手上揉搓。
「痛吧,很痛吧。」我一遍遍地說。
你紫色的手背在我揉搓下漸漸紅潤起來。我把你的手暖進了懷裡,看見有兩顆淚珠子從你眼角爬出來,沾在睫毛上閃呀閃的。
你冰團似的手在我懷裡動了動,漸漸有了熱氣。你的臉難看地歪扭著,嘴唇動了好幾下,費力地吐出幾個字:「腳。你看看……我的腳……」
你的膝蓋以下全封凍在兩個大冰坨子裡,又緊緊與地上的雪凍在了一起。我試著敲了敲,硬邦邦的像是石頭。你難過地看著我,臉也成了雪霧一般的蒼白。我聽見你說:「索瓊,我的腿廢了。」
我捧著你的頭,親親你的凍僵了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說:「你會站起來的。我會讓你站起來的。」
你眼睛紅了,舌頭哆嗦起來,說:「我成了廢物,不配做你的男人了。」
「別傻了,你是我男人。」我抓緊你的手,按在我隆起的肚皮上,說:「你摸摸,那是你的兒子。他還等著出來看看自己勇敢的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