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

  「索瓊啦，我看見一隻狗。」

  「洛爾丹，那兒只有一個大雪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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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條狗，我見它甩了下尾巴就躲在了雪堆後。」

  「洛爾丹，你是餓了。我就拾柴給你熬糌粑湯喝。」

  「不，索瓊，你別走。等一會吧，把我的俄爾朵拿來，那小野獸鑽出來我就撂倒它，我們就有肉湯喝了。」

  「如是狗，我情願死也不吃狗肉。」

  「是只小狐狸吧。」

  「你是餓了。天啦，我真不該扔掉那袋糌粑。」

  洛爾丹沒說什麼了。一件厚重的皮袍緊裹全身，只露出一張讓風雪刺得焦黃的臉，一雙疲憊的眼睛在悲傷的臉上閃動著。他的大腿以下裹著厚厚的毛氈，半臥在雪地像截木頭。索瓊站在他的面前，豐滿的身子裹在讓雪水浸透了的氆氌裙袍內，頭上纏著血紅的毛織圍巾。洛爾丹一見這耀眼的紅色就傷心欲絕，滿腹的火氣就直往上沖。

  「你是頭傻豬，傻透了，我都能嗅到你身上的傻氣味了。你扔掉那袋糌粑，就是成心想餓死我吧！」洛爾丹眼內充血，焦黑的嘴唇一陣顫抖。

  索瓊隱忍著內心的苦痛，默默地刨挖著壓在積雪下的干樹枝。

  「你來找我幹什麼？我安靜躺在雪地上，是死是活我都是安靜的，像躺在媽媽的懷裡一樣的安靜。你來了，你是來讓我受苦挨餓來了吧。是想讓我死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去處吧！」

  索瓊回頭，滿臉是委屈的淚。她捋起衣袖揩揩臉，又平靜地望著洛爾丹笑。

  「你要拖我回部落，是想讓我這個廢掉雙腿的漢子羞辱地面對阿窪人吧。你安的啥心？是牛糞水泡黑了的心吧！」

  洛爾丹搖晃著蓬亂的頭髮，為自己惡毒的話興奮得渾身亂顫。索瓊受不了這些惡言惡語，捂住冰冷的臉頰嚶嚶嗚嗚地抽泣起來。

  「哈哈，你這頭人的大小姐，我早就配不上你吧。你說你懷上了，誰知道呢？你懷的是哪個的野種！」

  「洛爾丹！」索瓊撲過來，激動得渾身顫抖。她淚汪汪的眼睛看著躺在地上一臉壞笑看她的洛爾丹，心又軟下來了。她蹲下來，撫著他硬邦邦的斷腿，說：「我知道，你心裡很痛，對不對？你別想得太多啦，我們在遠方的崗嘎爾神山沒有少燒過一把桑煙，山神會保佑我們的。」

  「你是在嘲笑我這個廢物吧。」

  「我是索瓊呀，我是愛你的女人呀！我怎麼會嘲笑你呢？別想得太多了，人腦子裝不下那麼多的風雪的。我們趕上部落就好了，喇嘛吉巴會用針灸治好你的腿傷的。我父親走南闖北，也懂治凍傷的醫術。你會站起來的，強壯地站起來的。我們的孩子會有個強壯的爸爸的。」

  「哈哈哈，」洛爾丹怪笑一聲，說：「別對我提你的瘸鬼爸爸好不好。」

  「洛爾丹，我們吃了糌粑湯就走吧。你什麼也別想了，就躺著睡一覺，昨晚你抖顫了一夜，什麼覺也沒睡。」

  「你滾！」洛爾丹發怒了，手抓起雪粉朝索瓊砸去，揮著手大叫：「你滾！我恨你，不想再見到你！」

  索瓊背對著他，架起柴草高燃了火鐮。柴草很濕，火苗舔了一會兒又軟了下去，噴出一股黑煙。她又敲火鐮，火星子閃動著，她腮上掛滿了淚珠子。

  「你，吃狗屎的賤女人！」洛爾丹張大嘴很噁心地嘔起來，臉脹得青紫。

  索瓊把燃起火苗的柴草架在了柴堆底下，噘起嘴唇吹動火苗，火終於竄跳起來了，血紅的火苗在她枯焦的頭髮上舔出了一股青煙。她把燃痛的手指含在嘴裡，羞澀地笑笑，臉上有了些紅暈。她又端起茶鍋煨在火上。

  洛爾丹累了，仰躺在水濕的毛氈上，臉頰枯瘦，眼睛疲憊。看著他臉上條條凍傷的口子，和血凝在一起的鬍鬚，索瓊心裡又湧起一陣酸苦。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不為別的，為這個她寄託了無數希望的男人，也為腹中剛剛萌芽的那個小生命。

  火很旺，水沸騰了，霧氣頂開了鑼鍋蓋子。她解開一小袋糌粑面，抓了一撮撒在茶水裡。糌粑不多了，最多只能吃兩天。她後悔不該扔掉那袋糌粑。可是，她也是沒有辦法呀！她弱小的身子要拖那麼大的男人，行走在沒有盡頭的茫茫雪原上，還得擔心腹中的小生命。糌粑在鍋內越熬越稠，飄出陣陣清香。洛爾丹醒來了，眼饞地望著飄散著熱氣的茶鍋。索瓊把濃稠的糌粑湯舀進一隻木碗內，小心地捧給洛爾丹。

  「又吃這無鹽無味的東西？你存心想噁心死我吧！」洛爾丹盯著碗，又張大嘴拼命地嘔，眼珠上翻著很嚇人。索瓊默默地把鍋內最後殘留的都鏟進了洛爾丹的碗內。

  「你怎麼不吃？」洛爾丹問。

  「我早吃過了。」

  「你騙人。這幾天我從沒看見過你吃東西。哈，你肯定躲在什麼地方偷吃好吃的吧？我昨天就聞到一股烤肉的香味。」

  「我沒吃烤肉，我吃的還是糌粑湯。」索瓊想哭。

  「我知道你沒安好心。讓我吃這個狗都不想聞的東西？哈，你以為我不明白？我心裡的燈亮得很呢！你是想我餓死，對不對？我這個廢物就不會拖累你了。你，滾吧，遠遠地滾吧！」

  洛爾丹掀翻了碗，糌粑湯倒在了地上，同剛鋪上的雪混在了一起。索瓊咬著青紫的嘴唇，默默地把雪地上的糌粑鏟進鍋內，煨在了火上。她委屈地看著洛爾丹，把又熱燙了的糌粑湯倒進碗裡，放在他面前，一聲不吭地躲開了。她站在不遠處攏緊皮袍，雪風颳痛了她的臉。

  洛爾丹終於受不了飢餓的折磨，端起碗全喝下了肚，又把碗舔得乾乾淨淨。他放下碗時，從心內深處發出一聲悠長的/壓抑已久的愧嘆。

  雪下得溫柔些了。

  天漸漸暗黑下來，遠遠近近的雪堆白得耀眼。風在雪地上穿來穿去，像條蛇。洛爾丹看見那條狗又出現了，立在雪堆上，聳著滿身蒼老的毛。越來越濃的夜霧鋪天罩了下來，一對綠瑩瑩的眼睛亮得人心寒。陣陣血腥味順風飄來時，洛爾丹和索瓊同時驚恐地喊了聲：「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