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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吼叫

2024-10-04 07:42:13 作者: 嘎子

  夜已深了,

  肯定很深了,我感覺到背脊有寒冷的東西在爬。這山洞一般的屋子讓爐火烤得燙燙的,只有夜深的時候才有寒冷氣從石縫子裡沁出來,悄悄鑽進毫無防備的脊背。

  「疲憊了你就睡吧,」老阿窪手籠在衣袍內,袍領遮住了半張臉。看樣子他也想睡了。

  我說,我不想睡。就是睡也睡不著。他就很怪地盯住我,搖搖頭說,你興奮了。我說那個讓風雪蹂躪的部落使我睡不著。我擔心沒過河的那幾個老人們。

  「是嗎?心中裝著事,誰都睡不好安穩覺的。」老阿窪掀開皮袍,揉揉眼睛,看著我,眼內有火光閃耀。他說:「我們就把剩下的內容看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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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內像有指頭撥動了一下,響起一聲怪響。我看著他,想把我的疑惑說出來,他的手掌很柔和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看吧,這漆黑的夜還能讓我們看見什麼呢?」

  手在冰牆上揮動,一會兒是風雪,一會兒是黑漆漆的山林,一會兒是立在雪地里的木雕似的氂牛,一會兒是睡在雪地里的部落。他的手朝前一翻,我看見了一團血紅的火光,拉近拉近,火苗子在風雪裡嗶嗶剝剝燃燒起來……

  洛桑老爹把最後的一根木柴扔進火堆里,火光紅亮了好一會兒,又漸漸萎縮下去。圍著火堆的老人們都感覺到了雪風颳在臉頰上的疼痛,感覺到了越裹越緊的黑霧。

  嗷——

  野狼就在不遠處哀號。他們都嗅到了寒風颳過來的血腥味,恐懼悄悄爬上了心尖。

  「洛桑老爹,我們大概已經走到了盡頭了吧。」西加老爹說。

  「還早著呢。我還要看看太陽照在雪上的樣兒呢!」洛桑老爹把火心掏空,想讓火更旺地燃燒起來。火苗像患了病,喘著氣,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昏暗,嗆人的煙霧卻更濃。洛桑老爹臉頰上掛著兩串亮晶晶的淚珠子,有些喪氣地說:

  「我已經感覺到它了,好冷,像雪糰子抹在背心上。唉,我看見它了。就躲在那團黑雲後面,看著我們的眼睛也是一團深黑。唉唉,我們快死了!」

  周圍老人們拼命咳嗽,緊攏皮袍擠成一團,眼睛裡全是無望的恐懼。黑雲裹得更緊了,四周響起狼蹄踏踩在雪地上的聲音。火堆冰涼,只一截手臂粗的木柴還頑強地燃燒著。煙霧又辣又嗆。

  「悶著幹什麼?就這樣等著扔掉老骨頭嗎?我們還是唱歌吧。唱支快樂的,高興高興!」

  洛桑老爹指頭在琴弦上歡快地蹦跳,清亮的曲子煙霧似的在空中升騰起來。

  歌兒不一一唱來沒辦法,

  歌兒不一一唱來心不亮堂。

  快樂時要唱喝茶飲酒歌,

  悲傷時要唱溫暖寬心歌……

  他唱的是藏戲格薩爾王里的曲子,幾位老人像灌了熱茶似的來了精神。陰黑的臉頰紅亮起來,眼窩裡都注滿了笑意。那是久遠年代裡播下的樂觀種子,在這風雪之夜裡它終於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藏界十二個大城堡,

  外有魔國在四方,

  上界天神有指派,

  唯有嶺國能把它們降……

  「洛桑,能有酒喝就好了,我們會唱得更大聲些!」久不言語的丹增老爹伸出了舌頭,舔舔枯裂的嘴唇說。

  「哈哈,」西加老爹看著雪原,笑眯了眼睛,「我們守著這片乳白的奶茶,竟忘了喝它,可惜呀!」他抓了一把雪,揉成團塞進了嘴裡,又凍得伸長脖子真喘氣。

  「看看,熱茶應該這樣喝,」洛桑老爹抓了一把雪粉,緊捏手心,又放在火上烤。水珠子從指縫裡沁出來,又滴進火里。洛桑老爹攤開手,伸出舌頭把融化的雪水舔乾淨,臉紅了,說「這不錯。有點像我忘了帶出來的那袋青稞酒。」

  三個老人都學他的樣,喝了好幾把雪水。

  夜色更濃,雪原顯得非常曠遠,如同一片死寂無聲的海子。這堆苟延殘喘的篝火就是一葉殘破的小船。海水是平靜的,船卻要散架下沉。當雪風再一次從天邊呼嘯過來時,串串撕裂心肺的狼嗥聲在四周響起。

  咯咯是精神,

  嗦嗦是迎神,

  用咯用嗦來供神,

  請神助我斗敵人……

  火光咽了最後一口氣,歌也唱完了。雪風暫時弱了下去,四周出奇的寂靜。難耐的寒冷爬上了背脊,留下了條條深深的牙印。洛桑老爹抬頭看見天邊閃過一片光芒,四周的原野海浪般地聳動起來。他指頭在琴弦上跳了跳,又長嘆一口氣。雙眼潮濕了,憂鬱又爬上了心尖。他把琴反扣在火堆上,看著火吐出血紅的舌頭舔著琴箱和琴弦,不久琴也變作一團跳動的火苗。洛桑老爹哈哈狂笑起來,笑出了滿臉的濁淚。

  雪風又在呼嘯,裹挾著雪霧海潮般涌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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