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薩人
2024-10-04 07:41:40
作者: 嘎子
一塊鷹喙般向外突出的岩石,擋住了谷口灌進來的雪風。冰凍的地上,擠坐著一群疲憊不堪、面目萎縮的人,身上緊裹著鐵板一樣僵硬的生牛皮。鐵鍋、木碗與牛皮袋子扔了一地。沒有誰動手撐起帳篷,燒燃篝火,熬烤茶水。這是一個快要死去的部落,可憐的人像凍餓的牲畜一樣擁擠成一團,最裡面是女人與小孩,外面是垂頭喪氣的男人。
守護部落的幾頭獒犬望著帕加他們走來,都沒力氣吠咬了。坐在地上的人掀開身上的牛皮望望走來的人,又淡漠地裹緊了身子。人群里傳來嬰孩的哭聲。
「你們是穿牛皮的瑪薩人吧?」
帕加站在這些石頭般沒有活氣的人面前,心裡湧起股說不出的滋味。瑪薩人那種可憐的樣子,使他仇恨不起來。老天呀,你的懲罰夠重了吧!這些曾經雪豹野狼一樣強悍的瑪薩人,怎麼會癱坐在雪地上默默地等死!
瑪薩人從牛皮的縫隙里冷眼望著他們,像一群讓人隨便揉捏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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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頭人呢?」帕加問。
疲憊的瑪薩漢子沉默了許久,朝一個裹在破牛皮里的人望去。那人身子動了動,費力掀開牛皮顫抖著身子站了起來,腿骨軟弱得如讓風霜抽打過的枯草。汪珠從他臉上荒草般蓬亂的鬍鬚認出了他,這個曾經給了阿窪人不少羞辱的絡腮鬍頭人。曾經壯實得能踩碎地上卵石的瑪薩公牛,此時成了這麼蔫頭耷眼的模樣。啊啦啦,難道真有天意?
「是天意。瞧瞧,我們部落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的時候,撞上了你們阿窪人。冤家,我們又碰頭了。」絡腮鬍頭人苦笑了,雙手無奈地捂住了臉。
帕加強壓住復仇的慾念,冷笑了一聲咬緊了牙齒。他平靜地說:「你們不守護著自己肥美的草場,遷到這個惡龍莽讓的領地來等死?精明的瑪薩人的智慧眼難道全瞎了麼?」
「瑪薩完了。只一天一夜,我們祖輩放牧的紅土草場就讓白色雪魔吞食光了,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雪片,比一隻鴉雀都大,草地上的雪埋得比一頭肥羊還高。在那個荒涼雪地里,我們部落的牛羊都會凍死餓死,我們就遷徙出來了,只帶出來了一百多頭牛。完了,你們都瞧到了,全死在這個山谷里了。」絡腮鬍頭人噙著淚珠,手裡捏著的牛骨珠串飛快地轉動,又搖搖頭,說,「這是天意。瑪薩人欠著你們阿窪人的債,現在全還給你們。」
「哈哈,」帕加仰頭笑起來,把頭頂熱氣騰騰的皮帽子摘下來,捏在手裡扇著風說,「我們阿窪人的刀只喝強壯漢子的血,對幾隻餓蔫的狗,我們不屑去碰。」
「我們也不是任人欺辱的野狗,也有不好惹的犄角。」瑪薩頭人甩開牛皮,抽出了長長的腰刀,放在大腿前。他周圍的瑪薩漢子都甩開牛皮抽出了腰刀,這個垂死的部落突然有了剛勇的雄氣。圍著的圈子內有嬰兒的哭鬧,不久又讓女人乾癟的奶頭堵上了。
「頭人,我們是該讓瑪薩人的血祭祭山神了。」維色和汪珠都褪下皮袍,抽出腰刀,袒露出強健的胸脯。
瑪薩人沉默地坐在地上,緊握腰刀盯著逼來的強敵,沒一絲懼怕。
帕加的刀輕輕落在瑪薩頭人的刀背上,用力往下一壓,瑪薩頭人手裡的刀掉在了地上,咣當響了好幾聲。帕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都在顫抖。
「你真是個好漢子呀!我敬佩你,拿刀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想和我拼犄角?」
瑪薩絡腮鬍漢子傷心了,低下頭用憂鬱的眼光打量著四周的瑪薩漢子,他們都眼含悲哀無可奈何地扔下了手裡的刀。
「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瑪薩人走上了盜馬劫牛的路,就免不了血染草地的那一天。」
帕加冷笑著,歪頭看看灰暗的天空,那裡有隻鷹在搜尋獵物。維色對帕加說:「頭人,現在放走了他們,瑪薩人還會成為阿窪人的禍根。」
「不!」帕加伸手阻擋想衝上去廝殺的維色,咬著牙根說:「我們阿窪人的刀是不能沾染病牛的血的,屠殺這些比病羊更柔弱的人,我們的保護神會瞎掉雙眼的。」
「你們殺吧!」絡腮鬍漢子嘶著嗓門叫,「我們會死得像個男人!」
瑪薩人都閉上了眼睛,嬰孩又哭叫起來,所有人嘴裡都在嘟嚕六字真言。他們頭頂上散開了一片藍天,那是天界的門吧。
雪風像一群病牛臥地喘息,漸漸朦朧起來的遠近山岡染上一縷陽光,金黃的光芒暖著所有人的心。帕加聽見了一聲嘶鳴,像是什麼鳥叫。那一刻,他臉上平和下來,露出了安詳和軟的光芒。
「汪珠,」帕加說,「你趕回部落去,馱幾袋子糌粑面來。」
「給瑪薩人?」汪珠有些想不通,舞著雙手說,「給瑪薩人?」
「不,」帕加嚼咬著嘴裡的什麼東西,「給一個需要菩薩拯救的部落。」
「頭人……」汪珠不肯走,把明晃晃的腰刀在皮袍袖子上來回揩拭。
「汪珠!」帕加滿臉憤怒,像刮過的寒風一樣逼視著猶豫的汪珠,「你的大腿讓屎尿黏住啦!還不快去!」
汪珠伸出舌頭縮著脖子,很不情願地挪著步子朝谷外走去。他嘴裡吐著什麼話誰也聽不見了。
「他肯定很恨我。」帕加對維色說。
「不,他很怕你。」維色說。帕加又哈哈笑起來,笑出了淚。
他們都沒聽見,這個從山下來的,想在阿窪部落混出個人樣的小伙子正站在谷口揮著拳頭說:「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阿窪人都睜眼看看,我汪珠的拳頭也能砸死一頭野熊!」
帕加回頭望著瑪薩頭人,皺皺眉毛臉上露出讓人猜不透的笑。他從懷裡掏摸出一塊風乾牛肉,放在瑪薩頭人的腿前。
「還沒告訴你,我是阿窪部落現在的頭人。」
「我看得出。老頭人呢?現在可好!」
「我們送老頭人上天界了。」
「哦呀呀,願他有個好的來世。」
瑪薩頭人把干肉撕成幾小塊,分給摟抱孩子的女人們。帕加眯眼望著他的一舉一動,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知道我在笑什麼?」帕加問得很奇怪。
「你笑我們瑪薩人敬佩的是女人吧?」瑪薩頭人把手指上的油抹在亂糟糟的絡腮鬍子上,又放在鼻尖嗅嗅上面的味,咽了口唾沫。
「哈哈哈,」帕加笑得很響,他的手掌拍拍絡腮鬍頭人的背,腿在雪地上愉快地畫著圈子,「我在笑,兇悍的瑪薩人趴在阿窪人腳底下,是副什麼樣子。」
瑪薩頭人臉色突變,舉起雙手摸向天空,氣憤得渾身顫抖。
「我們瑪薩人就是頭顱落在了地上,手也不會趴在地上!」
「要不要試試?」帕加雙眼逼視瑪薩頭人的臉,瑪薩頭人把臉朝向了天空,冷漠得染滿了雪霜。帕加朝維色遞了個眼色,維色嘩地抽出腰刀,在沉默的瑪薩男人圈子裡抓出一個瘦長的漢子扔到帕加面前。
「讓他趴在我們的靴子底下,看看像不像一隻撿狗屎吃的野狗。」
阿窪漢子們哄地笑起來。
維色的刀刃放在那個瑪薩漢子的脖子上。瑪薩絡腮鬍頭人睜眼瞧瞧,又若無其事地眯上了雙眼。
「趴下!」維色怒喝一聲,刀刃在瑪薩漢子脖頸上咬出了一串艷紅的血珠子,那漢子一聲不吭梗著脖頸。「趴下!」維色又一聲怒喝,靴子踢在那漢子的腿彎上。那梗著脖子的漢子翻倒在地,雙手卻死死抱在胸脯上,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什麼。他在地上滾了一圈,又挺著脖子站立起來,血順著脖頸滴在地上。
「頭人,」維色回頭對帕加說,「這漢子的骨頭硬得很!」他不忍心再用刀逼一個硬漢子。
帕加瞧著這個瑪薩漢子,這個像雪中的一棵砍不倒的樹一樣的漢子,看他眼中平靜地瞧向天空,沒一絲恐懼,嘆了口氣,搖搖手連聲說:「罷了罷了,我們走吧。」
雪風把天空又刮陰了,黑暗降下來,四周的山壁嗡嗡嗡叫著像在哭泣。瑪薩人冷眼看著他們,擠得更緊了。帕加叫上阿窪漢子,從來路退了回去。瑪薩人冷漠地看著阿窪漢子們讓雪霧吞沒,沒有人表露出一絲一毫的驚喜,他們同這個即將到來的酷寒的雪夜一樣的陰沉冷漠。這個惡龍莽讓盤踞的山谷里,等待他們的依然是逃不掉的死亡。
「菩薩喲,用你慈悲的雙手拯救我們這個不幸的部落吧!」
瑪薩頭人滿臉滾著冰涼的淚珠子,雙手趴在了雪地上,一下兩下,他整個身子同雪地擁在了一起。
又一個黎明來臨時,阿窪人馱來了救命的糌粑面,山谷里燃起紅亮的篝火,鐵鍋里又飄起了茶香。阿窪人的幾十頭氂牛立在眼前,生氣勃勃地眨動著明晃晃的眼睛。瑪薩絡腮鬍頭人看見那些牛,哎喲喲地叫著。他心內一陣驚懼,阿窪人變得不好對付了,他們有了長著狐狸腦袋的精明人。
那些氂牛全套著用氈片縫製成的嘴套,除了露出吐氣的鼻孔,露不出貪吃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