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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山谷

2024-10-04 07:41:37 作者: 嘎子

  洞裡的夜晚很溫暖,睡前喝了碗阿窪自己釀的青稞酒,就一覺睡到天亮。我聽見阿窪在叫:「哇,我的天菩薩!部落快到黑暗山谷了。」

  我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臉,昏睡的腦袋清醒了,抬頭看著一壁冰牆都在閃爍刺眼的光。那裡,還罩著黑沉沉的霧,遮住了高大的雪山頂。我看見遷徙的阿窪部落正緩慢地沿一條冰雪封堵的水河挪動。霧氣淡薄的地方,是個峭壁嶙峋的山谷,像大山突然張開了巨口。

  那一天,除了色金達瓦來給我傷口換藥,一聲不吭地陪著我吃早點,我都蜷縮在卡墊上,對著冰跟隨那個冰雪裡掙扎的部落遷徙。老阿窪也坐在我身旁,他除了對我點頭微笑,就輕聲誦讀攤在大腿上的厚厚的經卷。真的,那個時候,我忘掉自己是在哪裡,曾經做過什麼。我只是阿窪部落里的一頭氂牛,笨重的圓蹄踩碎了路上的堅冰,又踏進厚厚的雪窩……

  冰壁上的部落撐起了牛毛帳篷,燃起了紅亮的篝火。天暗下去了,夜又悄悄來臨。

  撐起牛毛帳篷,燃起紅亮的篝火,部落才有了些生氣。那些怨恨黑夜的狗群,嘶啞著嗓門在歇下的畜群中吵吵鬧鬧,牛羊也懂得抵禦寒冷擠成了一堆。雪似乎小些了,細細的如一根根羊毛漫天飄飛。疲憊的人們沒有力氣來嬉笑打鬧了,喝乾加了鹽的清茶後,就早早籠上皮袍躺下了。

  他們一夜的長夢裡,也在牛背上顛來簸去……

  東邊山頭染上一片耀眼白光時,畜群騷動不安地抖掉了滿身的積雪,沉重地踩踏凍僵的蹄子。

  凍餓了一夜的狗又吵成了一片。頭人帕加派進谷中探路的汪珠打馬歸來,神色慌張地跳下馬,扔下馬韁繩就朝帕加吼叫。

  「頭人啦,這是個魔鬼山谷,到處都是死去的牛屍!」這個聰明的小伙子,竟然恐懼得臉色鐵青,汗珠在額上鼻尖上凝固成了冰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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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珠,火邊來坐坐,喝幾口熱茶再慢慢說吧。」帕加斟了碗熱茶遞了過去。

  汪珠喘著粗氣吞了幾口熱茶水,嗆得直捶胸口。人群中有人噗地笑了一聲,扔下一句話:「汪珠啦,該不是你又讓那些牲畜嘗了裝病的藥酒吧?」

  汪珠氣翻了眼睛,拍著掌對天空詛咒,眼內有股委屈的火苗子在晃動。

  「天菩薩全睜著眼睛看呢!是死牛,遍地都是。死得很怪,東倒西歪,身上冰涼,卻沒沾染一絲絲雪碴子。我親眼看見一隻巨大的禿鷲朝牛屍撲了去,剛撕開牛肚子上的皮,就歪斜著身子栽倒在一旁,翅膀與爪子縮成了一團,嘴殼裡淌出一溜黑色的汁液,慘極了!是惡龍莽讓在懲罰侵入它領地的生靈吧!」

  有人咂著舌頭,合掌在胸默念六字真言。帕加把殘茶倒進火里,把木碗一扔,對喇嘛吉巴說:「部落暫時歇在谷中。守護緊點,不要讓一頭牛羊闖進谷里去。你先打個卦,這谷中究竟藏著什麼兇險。我同維色帶幾個人,跟著汪珠再進谷里去看看。」

  「哦呀,頭人。」

  老卦師死後,部落里打卦、詛咒和求神驅邪的事,都由老喇嘛吉巴來承擔了。吉巴天生瞎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就異常的明亮,深陷在黑眼窩中,常透出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他看著帕加帶著五個壯漢子,扛著填滿火藥與彈丸的槍進了谷,才重重敲響了問卦的手鼓。鼓聲飄進谷里,在陡峭的青石壁間碰來撞去。

  帕加眯著眼睛,用皮袍的絨毛襟帶遮擋撲面刮來的雪風,喘著粗氣咒罵了句什麼。此時,他感覺到了一些異常,迎面掃來的風帶著微微的熱氣,像從什麼大嘴巴里哈出的氣息。雪霧在山谷深處散去了,四周的峭壁更高更陡。

  頂上,有幾隻鷹鷲在盤旋,不時扔下幾聲哭泣似的悲鳴。

  「頭人,看那兒!」汪珠朝前指著。

  幾個強壯的阿窪漢子都讓眼前的災難驚恐呆了,僵立雪地,大張著嘴巴一句話也吼不出來。

  黑壓壓一片,倒在雪地上的全是健壯的氂牛,怕有一百多頭吧。牛鼻子不是濕潤的,歪斜的牛唇掛著一溜黑血。大家都嗅到股惡臭味,有人忍受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嘔吐。頭人帕加朝死牛走去,用腳尖踢踢牛身,軟綿綿的,還沒僵硬。他老練地翻開牛眼皮,渾濁的眼珠子早沒了光亮。他抬頭望著四周死寂冰冷的山壁,背脊湧上來一絲寒冷。

  「頭人,還往前走?」汪珠有些怯了。

  「走!」帕加刀鞘拄地,撐起身子,瘸腿朝死牛身上一腳踏去。

  維色冷笑了一聲,把明晃晃的腰刀提在手裡。

  谷中,寂靜得讓人胸悶,背脊忽而冷顫忽而燥熱。有人忍受不住了,圈起手指頭噓了聲口哨來壯膽,聲在崖壁上滾來竄去。崖頂上的冰板子在雪霧中嘩嚓嚓響了幾聲。

  「吃狗屎的,想活著回去見老婆,就閉上你的嘴!」帕加咬著牙齒咒罵。

  維色又冷笑了一聲,蹲下來,腰刀輕輕地刨開積雪,挑起一塊撕碎的破布。汪珠看見了,驚叫起來。

  「死人,雪裡埋著死人!」

  「是瑪薩人。」帕加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平靜地說。

  死屍臉頰灰白,頭髮蓬亂,胸脯上同大多瑪薩人一樣掛著牛腿骨磨製的珠子。痛苦與恐懼像套在臉上的面具,金黃的板牙把嘴唇都咬穿了。

  「看來,山神真的現身了吧。這些靠搶劫和殺戮生存的土匪真該好好受到懲罰。」

  「我們也得小心一點。」

  「該帶點柏樹枝來燒燒,驅驅邪氣。」

  「閉上你們的嘴巴!」

  帕加有些惱怒了,腿僵硬得快成木棍了,疼痛像專門啃吃骨髓的蟲子在腿心鑽來鑽去。他踢開地上的破布條,嘴裡咕嚕著又吃力地朝前走去。

  「頭人,我們還走?」汪珠有些擔心。

  帕加沒理睬他,瘸腿在雪地上畫著大圈子。他們在一個小山包上,又發現了幾具死屍,全是瑪薩人。汪珠眼尖,腰刀刨開積雪,露出一頭開膛破肚砍去後腿的死牛。血腥味堵得人喘不過氣。

  「這牛有毒。瑪薩人是吃了這些牛肉死去的。」

  帕加對自己的發現有些興奮,他仍不明白,這裡怎麼會鑽出這麼多死得古怪的牛。他對維色說:「回去後,多找些人來埋掉這些倒斃的死牛和死人。」

  維色眼珠有些發紅,刀尖挑起一串牛骨珠子,又扔到遠遠的雪窩裡。

  帕加又畫著圈子,毫不猶豫地朝前走去。

  「頭人,還走?」汪珠害怕了,把肩膀上的火藥槍提在手裡。帕加斜眼看了他一下,冷笑著說:「惡龍莽讓正張大嘴巴,等在前面招待我們去喝奶子茶呢!」

  汪珠縮了下脖子,說:「我情願啃吃冰雪,也不喝他老人家的茶。」

  帕加哈哈笑出聲來,臉膛一片滾熱,心內的恐懼也掃得乾乾淨淨了。他好像在汪珠的膽怯里悟出了些什麼,更信任自己的膽量了。

  山谷深處像火燒過似的乾燥,地皮鬆軟,淺淺的積雪像是鋪蓋的薄紗。不少地方還裸出赭黃色的泥土,生長出叢叢干硬的茅草。如果沒有那些死牛,這裡倒可以讓部落里那些餓得只剩空骨架的牲畜們養養精神。大約是陡峭的高崖抵擋住了暴風雪撲騰的翅膀,還有山谷里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熱氣使積雪過早地融化。帕加折了一棵草,在手中搓搓,突地恐懼地瞪大了眼睛。他把草粉給周圍人看,全都驚恐得大叫。

  「追魂草!」

  狗屎,看來真的到了惡龍莽讓的領地了。其他地方,尋遍山野都難尋到一棵的追魂草,這裡卻遍野生長。帕加手伸進了胸懷裡,摸到了那幾個小布包,心顫抖起來。

  維色在一旁昂著頭,嘴裡發出一聲冷笑,臉頰上粗硬的肉輕輕抽搐了一下,變得像雪地一般的冰冷。

  帕加發現了他眼睛中的殺氣,心裡怦怦亂跳。他頭顱朝向山谷深處,眼角卻隆起了奇怪的笑紋。

  「我敢肯定,瑪薩部落的人就在前面等著我們呢!」他說。

  「頭人,你聽,狗叫!」

  他們都聽見了遠處傳來的狗吠聲。刮來的風裡有股奇怪的味道,烘熱刺鼻,又帶著烘烤辣椒的味道,都忍不住張大嘴巴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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