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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鄉人

2024-10-04 07:41:34 作者: 嘎子

  「喂,你們站住!等一下!」

  一個精瘦的小伙子從阿窪人群里站出來,穿一身讓草地牧人發笑的藍布袍子,頭髮溜光發亮生得很好看。他緊緊抓住老頭人的手,喘著粗氣說:「快,快!叫住瑪薩人!」

  「汪珠?」老頭人怪異地打量這個山下農區來的小伙子,說,「你不好好待在你叔父的帳篷里,跑來搗什麼亂?」

  汪珠低聲朝老頭人說了些什麼,老頭人臉色變了,現出了恐懼的神色。他朝正朝遠處走去的瑪薩馬隊呼喊起來。還沒過河的瑪薩入停下來,驚異地望著朝他們走來的老頭人。

  

  「出了什麼事?不會又捨不得這些破牛了吧?」絡腮鬍漢子站在老頭人面前說。

  「你問他吧。」老頭人指指汪珠。

  絡腮鬍漢子望著汪珠,疑惑地搖搖頭。

  「你不像是阿窪人吧。」

  「你才不是,做阿窪人的牛你都不配。」

  絡腮鬍漢子好像喜歡上這個精瘦小伙子的倔勁了,「你說說,我們把你家裡的哪頭牛牽走了?」

  汪珠眨眨眼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說話也結巴了:「你們——趕走的牛,牛是從牛欄趕出的吧?」

  「哈哈,」絡腮鬍漢子逗樂了,說,「不是牛欄里趕出的,難道是從河邊拾來的鵝卵石嗎?」

  「那,那……牛欄里有牛、牛瘟!」

  「什麼?你腦子沒有浸泡在酸奶子裡吧。哈哈,我們瑪薩人有的是專治牛瘟的曼巴!」

  「是口蹄疫。」

  「啊!」

  絡腮鬍漢子臉色沉重起來,他揮揮手叫趕牛的停在河岸邊,又惡狠狠地盯著汪珠的眼睛,盯了很久,想從裡面掏挖出什麼來。

  「你,不該在神山腳下吹牛撒謊。」

  「我,我的舌頭從來不知道說謊。」

  「死了牛?」

  「兩頭。鼻孔上冒出的血泡子有股腥臭味。」

  「去看看。」

  「看看。」

  絡腮鬍漢子揪著汪珠的袍領,朝牛欄走去。老頭人、維色和兩個背火藥槍的瑪薩漢子,舉著火把跟了上去。

  雨停了,潮濕的霧氣黑蛇一般黏緊草根緩緩蠕動。風是灰色的,帶著山頂冰川里的寒氣,遠遠近近的天幕上,綴滿了疏朗的星星,散著冷冰冰的光。守護牛欄的狗懶洋洋地臥在濕糞堆上,沒一絲聲響。

  汪珠趕開了擠成一堆的牛群,一股熱烘烘的腥臊味撲鼻而來。

  「瞧瞧,這兩頭牛病得不輕吧。」

  火光映照下,兩頭牛僵臥在糞堆上,鼻孔里沒一絲氣息。圓滾的肚皮上有東西在膨脹鼓動,牛眼珠和嘴唇上凝固了一層黑乎乎的東西。絡腮鬍漢子抓起牛蹄子,又厭惡地扔開。

  「吃狗屎的,是口蹄疫!」

  他們都清晰地看見了從牛蹄子潰爛到牛小腿上的爛肉和膿斑,嗅到一股刺鼻的惡臭。

  絡腮鬍漢子青紫著臉走出牛欄,深深呼吸清冷的空氣。有兩位瑪薩漢子騎馬過來,跳下馬有些慌張,「頭人,那邊牛欄里也倒下了一頭。」

  絡腮鬍漢子氣恨地嚼咬著牙筋,呸地吐出一口濃痰,額上的青筋波波跳動。

  「我們都喝了霉心湯,倒霉透了。口蹄疫,啊啊,狗屎一樣臭的口蹄疫!」

  這片靠近最西邊的草原上,口蹄疫像惡龍莽讓一樣令人心驚膽寒。一場瘟疫可能毀掉整個部落,纏上身來躲到天邊都躲不掉。它不僅僅染上牲畜,也危害人類,常常一場瘟疫過後,草灘上白骨累累,惡臭久久不散。染上瘟疫的死屍連鷹鷲與鬣狗都不敢沾邊。

  阿窪人和瑪薩人都恐懼得說不出話來。

  絡腮鬍漢子長嘆一口氣,搖搖頭說了幾聲倒霉後,對阿窪人揮揮手,說:「好吧,好吧,你們的牛不借了,都還給你們。哦喝喝,哈哈,阿窪人好福氣,你們的山神好好護佑著的牛羊,都很健壯呀!」他又哈哈笑,朝瑪薩人噓了聲長長的口哨,就扔下剛趕走的二十頭牛,朝河的上遊走去。那裡罩著一片很黑的霧。

  維色揮著拳頭,朝他們怒喝一聲:「瑪薩的狗,總有一天我要叫你們從阿窪人的胯下爬過,像一條打殘了腿的狗!」

  遠遠的地方,瑪薩人聽見了維色的喝喊,停下來了。絡腮鬍漢子拉轉馬頭,沿著河岸走近,朝對岸的阿窪人喝喊:「喂,阿窪人聽著,這二十頭牛暫時寄放在你們牛欄里。來年春天,我們會來趕走的。養肥點吧,阿窪人!」

  砰——阿窪人中,不知誰放了一槍,彈丸子擦著絡腮鬍漢子蓬亂的頭髮,擦出一串火星子。絡腮鬍漢子毫不在乎地昂起頭,拉著馬朝消失在夜幕中的馬隊跑去。

  哈哈,潮濕的夜空里留下一串串粗野豪放的笑。

  天邊亮起一抹暗淡的光斑,漸漸光斑明亮起來,刺過青灰的夜霧,山的骨骼就清晰地袒露在晨光里了。老頭人神色憂鬱地對身旁的兒子說:「維色,你叫上幾個人把死去的病牛燒成灰後埋掉,把沒染上牛瘟的牛都趕到山那邊去。看來,我們部落得遷個地方了。」

  維色選了幾個強壯的漢子進了牛欄。

  「哦哈哈哈。」汪珠猛然大笑起來,笑得埋下了頭,笑得喘不過氣。

  周圍的人都驚呆了,不知所措地望著狂笑不止的汪珠。老頭人抓住汪珠的皮袍,說:「小伙子,你瘋啦!」

  「頭人,我是笑瑪薩人全瘋了。」

  老頭人輕嘆口氣,眼裡一片灰暗,說:「你是山下來的人,不懂口蹄疫的厲害。」

  「頭人,那些牛都是好好的,能吃能喝會睡覺,生什麼病害什麼瘟呀!」

  「那——」老頭人瞧著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牛,更疑惑了。

  「它們是喝醉了酒,想睡在地上做個好夢呢!」

  「汪珠,這不是說笑逗樂的時候。」老頭人神色更嚴峻了。

  「頭人,是真的。」汪珠從懷裡掏出一瓶烈酒和一包碎草末,遞給老頭人看。「給牛餵這草末泡的酒,牛會倒下睡個好覺。嘻,我在漢地販馬時,從那些心眼很賊的馬販子那裡學來的。」

  大伙兒都從牛鼻孔上嗅到股濃烈的酒臭味。

  「那牛口鼻上的血,牛蹄子上的膿瘡呢?」

  「那還不簡單。我把牛糞和炭灰調成泥漿,塗抹在上面就成了。」

  汪珠捋起衣袖,在牛的鼻孔上揩揩,沒一絲瘡口。阿窪人樂了,笑聲呼喊聲在草灘上迴響,守護牛欄的狗都沖了出來,跟著歡呼的人群喧譁吵鬧。

  「看不出,你這麼個一巴掌就能捏碎的小瘦子,還真是個好漢子呀!」維色擂著汪珠的胸脯,並把他推給激動萬分的阿窪漢子們。在大家親熱的推拉捶打中,汪珠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臉頰卻燙得像要燃起一團火。

  老頭人拉著他的手,說:「好孩子,告訴你家叔父,我們阿窪部落要收下你,做個挺棒的牧牛人。」

  啊嘿嘿嘿,阿窪漢子們都歡呼起來。

  「阿窪的漢子們,紅狐狸祖先給了我們強健的身體,也給予了我們聰明的腦袋。我們不僅僅要用力氣去拼命,還要有狐狸一樣的智慧。」老頭人眼縫裡閃射出一片自豪的光芒。

  那時,瘸鬼帕加還是個商人,正帶著馱茶馱鹽的商隊從漢地急匆匆朝藏北趕路。

  第二年初春,阿窪部落開始了酷寒暴雪裡的生死遷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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