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星光
2024-10-04 07:41:31
作者: 嘎子
那個滿天星光的夜晚,寂靜鐵箍般緊緊箍住整個部落,連從不睡眠的牛群也停止了咂嘴反芻。風從山埡口刮來,帶著秋後枯草與寒霜的滋味。當一團團從黑色山頭湧來的陰雲遮蓋了白亮亮的星光的那一刻,部落里的狗突然吵嚷起來,狂吠聲把這死一般寂靜攪得像一團稀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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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走出帳篷的貢馬多的老爹,看見了與黑霧一起漸漸圍攏過來的馬隊,看見了在星光里舞動的一柄柄閃亮的腰刀。他心裡慌亂地把手指在皮袍上揩擦了幾下,含在嘴裡噓了聲響亮的報警的口哨。
砰——,一聲清脆的槍響,貢馬多老爹咬著帶血的手指頭,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從夢裡驚醒的阿窪人,赤裸著身子掀開帳篷門帘,明晃晃的刀尖就戳到了他們的胸口上。他們都嗅到了從冰冷的槍筒里飄出來的火藥味。
那時,阿窪的老頭人普布頓智不慌不忙地穿上皮袍,紮緊腰帶,戴上灰褐色的草狐皮帽子,緩慢地把紅綢帽帶紮上,刀尖就透過了背心窩,冰塊一般的冷。他回過身來,臉上隆起和藹的皺紋,刀尖又戳在了他的胸脯上。
老頭人笑著輕輕撥開刀尖,說:「朋友,我們阿窪的牛隻啃吃阿窪草灘上的草,阿窪的人只喝那條阿窪草地上的河水。我們供奉的山神,只住在那座阿窪神山的頂上。我們從來沒有冒犯過你們呀!」
持刀男人沒說話,牙齒咬得格格響,刀尖陷進了老頭人的肉內,血珠子滾了出來。阿窪的人群里響起了憤恨的磕牙聲,幾隻狗在牛群內跳出來,狂吠幾聲後又啞了腔。所有人都嗅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遙遠的地方響了一槍,四周山壁上傳遞著隆隆的喧囂聲。
「哈哈。」有人怪笑著走來,推開持刀的男子,把手裡的火把舉到老頭人的眼前。老頭人看清,那是張通紅的臉膛,粗硬的絡腮鬍子密密匝匝地生滿了半張臉,大敞著凍硬了的羊皮袍,強健的胸脯上汗涔涔的。他對老頭人很恭敬地弓著身子,吐了吐舌頭,說:「老頭人,你見識肯定不淺吧?你肯定知道桑洛山下的瑪薩部落。我們是同你們阿窪人無冤無仇,可我們的腰刀饑渴難忍,想喝點血止止渴了。」
「菩薩。」老頭人埋頭捏著手裡的佛珠,他從土狗年去了趟聖地拉薩,朝拜了好幾座有名氣的佛寺,就把自己的靈魂給了佛祖了。他曾在佛壇下發誓,不讓一滴屠殺生靈的鮮血浸染平和安寧的阿窪草地。他在瑪薩人的喝問中沉默了許久,抬起頭,眼內閃動著和善的光芒:「你們踩在崗嘎爾神山護佑的草地上,如果還想著殺人搶劫,我相信山神絕不會閉上眼睛的。」
戳在老頭人胸脯上的刀尖浸出了鮮紅的血珠子,老頭人瞧也不瞧,一對安寧平靜的眼睛朝向遠方的灰霧。血染紅了半個胸脯,四周的人才嗚呼吆喝起來。
憤怒的阿窪漢子們都抽出了腰刀,接著是鋼刀磕碰的砰砰聲,高聲叫罵聲。
「住手!」老頭人一聲怒喝,回頭朝向他的孩子們,高舉雙手,雪白的頭髮絲雲霧似的飄飛起來。他臉色嚴峻,目光刺人。兩個部落廝殺的漢子們都住了手,僵立雪地,怒目相視,噴吐濁重的鼻息。
瑪薩的絡腮鬍漢子臉憋得通紅,對老頭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
「我是瑪薩的頭人次旺加。對著神山我們也不敢殺戮。哈哈,我們來這裡也不是劫掠牲畜,我們只是想借二十頭公牛做種。哈哈,誰不知道呀,阿窪的公牛簡直就是雪山獅子留下的種!」在燒得發白的火把下,老頭人粗硬的臉盤上塗了層青黑,他沉默了許久,才緩慢地說:「你們自己去牛圈裡挑選吧。」
瑪薩人轟地朝牛圈擁去,狗兇狠地狂吠起來。在尖厲的口哨聲和吆喝聲里,二十頭高大肥壯的種牛趕了出來。絡腮鬍漢子滿意地擂擂這頭牛的背,抓抓那頭牛濃大的尾巴,回頭對石雕一般沉默的老頭人說:「阿窪的牛簡直就是天神放牧的,這樣的好牛多得像遍野的草數也數不清。我們只趕走了二十頭,只當是在草地上撿拾了幾片枯草葉子,算不了什麼吧,哈哈!」
「你們走吧,走遠點別讓我們看見。」老頭人念完一遍六字真言後,低聲說。
絡腮鬍漢子把厚重的皮袍褪下來,汗涔涔的胸脯對著身後的大雪山,高聲說:「阿窪的漢子們聽著,你們別這麼不服氣!我們瑪薩人是不搶有娘娘氣的男人一根毫毛的!如果這座雪山真是神山的話,我就對它起誓,你們這二十頭公牛,我會一根牛毛也不少地還給你們的!」
哈哈,哦喝喝喝喝……
瑪薩人一片鬨笑,朝沉默不語的阿窪人嘲諷地噓著口哨。夜霧沉甸甸地降下來了,化為千萬顆雨點子打了下來。牛蹄牛角雜亂地磕碰著,狗傷心地咬成了一片。
沉默的阿窪漢子實在忍不下去了,嘩地抽出了雪亮的腰刀。一個留著英雄髮髻的小伙子走上前,他沒抽刀,雙拳緊握.渾身強健的肌肉咕嚕嚕響著。
「瑪薩人,站住!」
瑪薩絡腮鬍頭人回過頭來,一臉輕蔑的笑。
「你,想幹什麼?」
「想割下瑪薩人一塊肉,扔給狗嗅嗅,看像不像一堆臭狗屎。」絡腮鬍漢子臉更紅了,揮揮手,瑪薩人都嘩地抽出了腰刀鼻孔內哼出了呵呵呵的聲音。血腥味又瀰漫了整個草灘,一場搏殺即將開始,草地上每一個漢子都感覺到了渾身的血沸騰了,海潮般涌動,眼內滾燙,鼻腔噴火。
「住手!你們,還有你們,誰也不許動手!」老頭人又舉起了雙手,眼睛望著厚雲遮蓋的崗嘎爾神山,臉頰上一片青紫,嘴唇不停地嚅動念叨。四周剛掀起的緊張又平息下來。寂靜中,老頭人沉默不動的身子像一棵參天老樹。
「父親!」留英雄髮髻的小伙子拉著老頭人的袍襟,難受地跪了下來。
「維色,」老頭人輕輕揉搓著兒子捲曲的頭髮,說,「我的孩子,這是在崗嘎爾山神護佑下,平靜了幾十年的草灘,山神是不喜歡人類的殺戮和遍地的血腥的。」
老頭人回過頭,看著絡腮鬍漢子,瑪薩人都從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內感受到了逼人的威嚴。他朝這群搶劫者揮揮手,說:「你們滾吧,別把我們阿窪人看成隨便欺辱的兔子。雪山雄獅被逼憤怒了是不會饒人的。你們不想把骨頭拋到這片草灘就快點滾蛋吧!」
瑪薩絡腮鬍頭人低頭沉默了一會兒,鐵青著臉一聲怪笑,朝老頭人躬身攤了攤手:「那就多謝老頭人了。」
他朝其他瑪薩人揮揮手,都收起了腰刀。一聲悠長刺耳的口哨聲,牛蹄牛角又雜亂地磕碰。遠處,有雷滾過,轟隆隆,像無數亂石滾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