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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喚野性

2024-10-04 07:41:25 作者: 嘎子

  砰砰——

  槍聲撕碎了寒冷漆黑的夜幕。接著,狗的吠叫和牲畜的喧鬧狂潮般湧來,淹沒了黎明前的寂靜。

  嗒嗒,嗒嗒——

  

  馬蹄狠狠敲著堅硬的雪地,從遠處滾來,停在了帕加的面前,狂躁的馬前蹄騰空抓了幾下,狠狠砸在地上,把雪粉濺了帕加一臉。馬背上的漢子扔下幾頭死狼,把手中的血朝靴子上揩擦。

  「哈,澤仁降措,你收穫不小呀!」

  馬背上的小伙子卻顯得很沮喪,跳下馬背蹲在地上抓著蓬亂的頭髮,「媽的,昨晚這些狡猾的東西溜進羊群,咬死了好幾隻羊!」

  「哈,沒逃出你的鉛丸,對吧。」

  「跑了,全跑了。我們幾個拿槍趕來,遠處傳來一聲尖厲的怪叫,難聽得風也停住了。那些賊東西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帕加手裡的皮鞭狠狠抽了一下靴子,臉色蒼白,沉默了好久,才從緊咬的牙縫裡吐出一句:「我們叫厲害的對手纏上了,狼群里有成了精的王!」

  部落就讓這群狼緊緊跟隨著,又走了一天一夜,已經很疲乏了。那團緩緩移動的黑雲也快要凝固了,遍地扔著被餓狼啃光的牛羊骨頭。那雲團偶爾也使勁抖動身子,試圖抖掉纏在身上的累贅。但那不是小小的蚊蟲,是緊咬脖子吮吸鮮血的魔鬼。狼也越見膽大,常常在牧羊狗的追吠聲中叼走母牛胯下保護著的小牛犢。

  沒有誰看見過那頭兇狠狡猾的狼王。

  頭人帕加想找點酒喝。渴了幾天了,舌頭都快成骨頭了。他狠狠打馬想趕上前面騎在牛背上的老婆。馬卻閃了下蹄,把他顛下了馬背,他氣惱地坐在雪地上指著馬想罵什麼。

  「哈哈,」有人在笑。帕加抬頭,竟是女兒索瓊,她同那個細眼睛小伙子洛爾丹騎在一個馬背上。帕加哼著鼻孔,臉漲紅了,爬起來抓緊馬韁繩。

  「父親,好呀。」女兒說。

  「好個屁!下來,糟蹋牲口的東西!」帕加手裡的馬鞭指指女兒,又指指雪地。

  洛爾丹跳下馬,朝馬背上的姑娘動情地笑笑,歪咧著嘴,噓了聲口哨。

  「父親,」他恭敬地說。

  「狗屁,誰是你的父親。」帕加雙眼充血,跳上馬背,狠狠抽了一鞭。馬蹄彈起時,雪粉與泥土濺了洛爾丹一身一臉。

  姑娘臉漲得通紅,小伙子嚕著嘴唇,憋足氣狠狠一吹,說了聲:「狗屁!」姑娘又逗得哈哈笑起來。

  帕加也竊笑了一聲,悄聲說:「是個好小子。」

  他顛在馬背,搖晃著身子。老婆已走遠了,他嘴裡像燒著火。他眯著眼睛看天,雪風又嗚嗚吹響了,漫天雪網張了開來。

  洛桑老爹歪坐在馬背,眯著睏倦的眼睛,嘴唇抖動像在哼什麼歌,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動。是在給這匹快累死的老馬伴奏吧!帕加想起了什麼事,趕了上去。

  「洛桑老爹,」他喊。洛桑老爹猛抬頭,臉上還帶著夢裡的氣味。

  「頭人是在喊我?」他說。

  「老爹,啥地方能挖到泥土和石塊?」

  「你去那些杉樹根下找吧,這時候只有樹根會吃泥巴。」

  洛桑老爹疑惑地望著這個常讓人捉摸不透的頭人,問:「你找這些東西來幹什麼?」

  「老爹呀,我想給你找一塊能土葬的墳墓。」

  「哈哈,我這把老骨頭早讓菩薩買走了,二十個現大洋!」

  琴弦又波波響起來,洛桑老爹滿眼閃動著快樂的淚珠,捲起舌頭彈出一串歌來:

  菩薩沒給我肉做的身子,

  我卻想要肉做的靈魂……

  帕加趕馬往前去的時候,遇上那頭狼王。

  那東西蹲在一塊石頭模樣的雪坡上,捲起尾巴拍打蒼老皮毛上的雪粉,臉歪咧著朝向帕加,帕加能感覺到它眼縫裡射出來的輕蔑的光。帕加跳下馬,拿起火藥槍,叉在雪地對準它。那傲慢的東西一動不動,傲氣十足地仰著脖子。帕加有些惱了,心裡說嘗嘗鉛丸的味道吧。他點燃火繩,扣動扳機,槍卻是啞的。雪粉把槍管浸濕,又凍死了。他臉膛發燙,眼珠都快蹦出來了,用捅條狠狠在槍管內捅著。

  狼緩緩移動了下身子,伸長脖子甩了幾下頭。帕加看清了,那是頭瘸狼,前腿像兩根拐杖去撐起身子,後腿處只剩兩塊黑皮。它絲毫沒在乎後面的人會給自己帶來的危險,朝雪坡下挪去。坡下蹲著頭雄氣十足的公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眼內吐著凶光。瘸狼爬上公狼脊背,公狼跳起來,馱起瘸狼緩緩朝前跑去,不時回頭看一眼背上的瘸狼,眼光溫馴得像只貓。

  帕加才知道遇上狼王了。他重裝火藥和彈丸追上去時,那東西早像一團雪霧,讓風颳得無影無蹤了。

  他奇怪地彈著舌頭,對著漫天撲來的雪花哈哈狂笑。

  「瘸狼,一頭瘸狼!」

  不久,部落里好多人都看見了那頭瘸腿狼王,都在嘖嘖稱奇。

  「洛爾丹,洛爾丹!」

  帕加一早就大喊,揮手把竄進帳篷里的一隻狗趕了出去。

  「頭人,」小伙子拴好靴帶,咧著滿嘴的金牙笑。

  「抓幾隻羊過來。要老的公的。」

  洛爾丹趕來了幾隻老公羊。

  「砍了它們的腿!」帕加抽出腰刀,扔給洛爾丹。

  「想吃羊腿肉了吧,這腿烤著燒著都好吃。」洛爾丹光說沒動,眼內滿是疑惑。

  「別磨蹭了。砍斷羊腿後扔下羊,就跟部落出發。」帕加騎上馬時,洛爾丹還在猶豫,說羊腿也不要了嗎?帕加一揮馬鞭,說全扔了,就高喊出發,衝到了緩緩移動的部落前面去了。

  部落出發了,只剩下一堆堆燃盡的火灰,還有胡亂扔下的空皮袋和烤焦的牛毛繩。幾頭老公羊臥在浸滿鮮血的雪地,望著遠遠離去的畜群,可憐巴巴地咩咩叫著……

  部落艱難地行進,在雪原踩下深深的腳窩,又走了整整一天了,還沒見狼群纏上來。部落的人都奇怪地彈著舌頭噓著口哨,只有帕加瘸著腿來回走動,站在雪坡上冷眼看著飄飛的雪花,偶爾發幾聲輕蔑的笑。

  部落是在第二天凌晨聽見狼嗥聲順著河溝傳了上來,遠遠的卻尖厲如刺扎進人的心裡。帕加知道,那是幾隻斷腿的老羊阻礙了狼群的追趕,瘸腿狼王忘不了那次被火燒的情景,它得更加小心謹慎,才能與狡猾的兩腿動物較量。

  又是一天的下午,部落來到了亞隆溝口。這個幽深的山溝,生滿了高大的杉樹。一條小溪在冰雪縫隙里穿流。饑渴的牲畜伏在小溪里舔開薄冰飲水,在淺淺的雪地里翻找枯草。

  牛羊飲夠了水,帕加又一聲噓哨,部落出發了。

  帕加卻留下沒走,抱起一頭羊,在部落走遠時,抽出腰刀狠狠插在羊的肚子上。羊痛苦地在他手裡掙扎。他把渾身是血的羊扔進了亞隆溝里。羊拖著一地的鮮血,朝溝的深處搖晃著挪去。

  他擦拭乾淨刀刃上的血跡,插進刀鞘,眼角皺起狡黠的笑紋。

  那夜裡,雪野平靜得像一汪無風無浪的海子。

  帕加興奮得滿臉通紅,大口灌酒。老婆跪在旁邊勸他別喝得太多,他就一臉的不快。「不多,就兩口。你看看,就兩口。」他狠命地灌著,滾熱的酒順著喉頭流下,他覺得自己就變成了一團火。他笑起來時,又把乾癟的酒袋給老婆看,哈哈笑著說:「不多,看看,就兩口。」

  「老婆,」他終於眯上的醉紅的眼睛,說:「你很久沒聽我講那片仙境般的草灘了吧。你信不信,我們快到了,我已經嗅到草灘的香味了。」他吮吸了下鼻子。

  「你是累了。躺下吧,我給你揉揉身子。」老婆褪下了他的凍得很硬的皮袍。

  「你不想聽我講嗎?」帕加又撐起來,面色惱怒,酒氣從紫紅的臉上噴出來,「我當頭人後,你就沒有耐心聽我說話了。你以為我想當這個狗屁頭人嗎?想讓這根鐵鏈子套著走路嗎?我帕加從骨頭到肌肉都是個馱腳漢,都是跟在馬屁股後闖蕩天下的種。老婆呀,我喜歡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現在呀,只是一頭套了嚼子的頭馬,帶著部落去那個能安身的地方,到了那裡,我就不幹了。這個狗屁頭人誰想干誰去干好了,與我帕加沒關係。」

  「你歇歇吧。我來給你揉揉。」老婆平靜地說。

  「不揉了,不揉了!你沒閒心聽我講,該有閒心聽我唱歌吧。我母親教的那支,哈!」他眼睛眯著很像狐狸,眸子裡閃動著兩團火。

  哦喲——

  我去水裡舀月亮,

  月亮用針刺我的臉……

  他低聲哼唱,漸漸化為雷鳴般的鼾聲。篝火躥跳起來,把他的臉烤得紅艷艷的。

  冰牆另一面的老阿窪也灌了一口冰涼的啤酒,面頰興奮得通紅。他看著我也灌了一口那種帶些苦味的酒,就哈哈笑了,說這啤酒是德國的。他指指一片模糊的冰牆說,這都是好幾天前發生的事了。後來的沒有記錄下來。那一天,雪停了,我與達瓦趕到那裡,在亞隆溝深處發現了滿地帶血的骨頭,分不清是牛的還是人的。旁邊有兩隻裝得滿滿的牛皮袋子,裡面裝的全是冰凍過的土塊和石頭。哈,看看,這就是帕加,一個狐狸變的人。

  我的心卻很冷很冷,比剛灌下的冰凍啤酒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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