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
2024-10-04 07:41:07
作者: 嘎子
這是個溫暖的屋子,四壁冷冰冰的岩石浸出綠色的水跡,看著很冷,其實很暖和。我呼吸著清新極了空氣,有花草的香味。我找不到開著花草的盆景,卻能很清晰地嗅著那種清甜的花草香味。這樣的地方很適合睡覺,我整天都在夢裡夢外地穿行,再一次醒來時,老阿窪告訴我,該吃晚飯了。
我坐在火爐旁與他一起吃夾肉燒餅,喝新鮮奶子。我沒見到達瓦,這個神秘女子每天不知是從哪裡出現的,也不知是從哪裡消失的。這間山洞一樣的屋子,四周的岩石牆都是嚴絲合縫的,我沒看到窗戶和門。
開始,我懷疑那壁書櫃,好多電影裡都出現過用書櫃做的暗門。可這裡的書櫃是嵌在岩石里的,書櫃的擱板都是綠色的帶著花紋的花剛石。
吃完飯,老阿窪又在念他的那一厚本書了。他說,書是用失傳了的古老文字寫成的,我聽著像是西藏寺院裡喇嘛念誦的經書。我無事可做,望著冰壁,真希望上面出現點什麼,像坐在影劇院看電影似的讓我度過這段無聊的日子。
我聽見了雪風的喧嘯……
燈光暗下時,達瓦出現了。我又沒注意到她是從哪裡出現的,好像屋內那團陰影突然膨脹了一下,她就出現了。
她走到老阿窪身旁,對著他耳朵說了些什麼,又回頭對我笑了一下。老阿窪叫我到冰壁前來,他要讓我看想看的東西。我拖著綁著夾板的腿過來,他的手掌一揮,冰壁上的畫面朝一片有黑森林的開闊草地飛去。我看見串串黑煙從樹林裡升騰,越來越濃。濃煙里夾著土牆爆炸後的碎磚瓦。畫面伸進森林時,我驚呆了,那座一半建在山崖內的日軍彈藥庫整個塌掉了,讓濃煙與破碎的石頭埋住了。我還看見散在四處的彈藥箱,殘肢斷腿。一面日本膏藥旗讓火燒了一半。
老阿窪說:「孩子,你該高興了吧。我說過,你的事還有人去做。」
有種悲傷的情緒卻從我心內滾過,我真想埋著頭蹲在牆角把心內的鬱悶之氣狠狠吐出來。達瓦卻給我端來一碗滾熱的茶。老阿窪捧著我的頭,又讓我埋在他的懷裡。他輕輕撫著我的頭髮,安慰我說:「孩子,別以為你沒去,你就不是英雄。你沒去,你的魂傳導給了後來者。他以為你死了,是為完成這個任務死的,所以他炸掉這個殺人彈藥庫的信心更足了。他把彈藥庫的位置準確告訴了昆明飛來的盟軍轟炸機。」
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淚水卻一直在流。我不知高興還是愧疚,反正鼻腔很酸,就想狠狠地流一通淚,把心內埋藏的所有苦惱都發泄出來。
那天,我,達瓦和老阿窪坐在火爐旁,喝著阿窪新熬的咖啡。奶是新鮮的奶,咖啡來自遙遠的肯亞。阿窪用他狐狸一樣的眼睛看著我說:「別忙喝咖啡,我想讓你認識一個人。」
他的手掌在冰牆上一抹,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臉。一個年輕彪悍的男人,粗眉大眼高鼻樑,嘴唇緊抿著皺出兩條堅毅的深紋。飄逸的長髮用紅綢帶挽著,掛著手鐲一樣大的綠色巴珠,英俊得讓人不想眨眼睛。老阿窪說,這個漂亮的小伙子就是阿窪部落老頭人普布頓智的兒子維色。我叫你認識他,是後面部落的命運會系在他的身上,他與新上任的頭人帕加都會成為故事的主角。
我說:「這故事怎麼開場,怎麼收場,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我還是想早點養好腿,回去與日本人干一仗。」
老阿窪笑了,說:「世上的事,都是勾連在一起的。東邊山上的石頭,西邊河岸邊吃草的山羊看著沒有關係吧,說不定那石頭會飛下來砸在羊的頭上。你還是跟著這個部落的故事走下去吧,我相信你看著他們從死亡中掙扎出來後,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是嗎?我怎麼聽不懂你說的話。」我把達瓦端給我的奶茶喝下去,沁心的香茶使我渾身舒服極了。我的瞌睡消失了,眼前一片明亮。
老阿窪的手在冰牆上一抹,故事就開始了……
牆壁上的維色盤腿坐在一棵從岩石縫隙里伸出的山柳枝後。
濃密的山柳枝幾乎遮蓋了他的全身。山柳枝有種甜茶的清香,他眼內有了些倦意,半睜半閉只想躺在這裡美美睡一覺。
紅狐狸就在那時出現的。維色沒留意那隻火一般扎眼的畜生,細眯的雙眼在手裡的那根銀奶鉤上雕刻著。他把奶鉤掛在樹枝上,奶鉤鐘擺似的在他眼前晃出了一片銀光。走了五天的路,翻了三座積雪的大山,他很累了。奶鉤在眼前晃動,他心裡很悶很悶。
「我不該殺死他。給我奶鉤就夠了。」
他心裡很悶,喉頭有蟲子在咬。他嘔出了一股酸水,額上便隆起了粗硬的青筋。他第一次明白,熱科部落的漢子們都是喜歡喝酸酒的,夏巴拉姆嫁給這個睡牛皮的部落,怎么喝得下這種馬尿般難喝的酸酒!
奶鉤在眼前晃動,銀光刺得他雙眼滾熱。他抓緊奶鉤,又緊緊按在胸脯上。奶鉤也是熱的,在他胸肉上燙出了細細彎彎的月伢兒。風胡亂揉搓著山柳枝,撞著他寬闊厚的背脊,他瞪大了雙眼,頭顱高昂,舌頭舔舔嘴唇,有種咸澀的味。一絲愁緒就是在那時湧上心尖的。
風是從熱科方向刮過來的。他嗅到了那股酸酒味,還有那股血腥味。
他心裡很悶,那股濃釅的紅色泉水從那黑林般的毛叢中汩汩湧出,沿著古銅色的臉龐爬向嫩綠的草灘。那裡,有幾頭悠閒吃草的牛驚恐地昂起頭,甩著耳朵。帳篷里的狗便狂咬起來,遠遠近近的部落響起了刺耳的口哨……
「那是個好漢子。不過,我值得。」
他望著手中的銀奶鉤,心裡平靜多了。
阿窪部落的頭人,他的父親普布頓智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熱科是片肥美的草灘。他站在那片草灘上,就像站在一片堆積如山的草垛上。他愧恨沒帶上自己的那匹花斑馬,不然他會讓它生一對翅膀飛上天去。
天藍得透明。遠處隱約可見一塊刺眼的東西,有許多灰雁朝那裡飛去。那是片寧靜的海子,薄脆的水面仿佛輕輕吹口氣就會嘩哧哧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他不忍心打破這種寧靜,不想走近那個海子。
他遇見了那個男人。從海子邊一叢紅棗柳樹後鑽出來,看著他一臉的詫異。
「朋友,你是從阿窪來的?」那漢子眯眼望他,眼珠很小,卻透出一絲威嚴。
「我找那個叫鄧珠的漢子。」
「哈哈,」那熱科漢子笑得很開心,說:「是為姑娘來的吧?」
「我是個男人。」維色叉開雙腿,斜著腦袋讓紅絲繩從頭頂吊下掛在壯實的肩膀上。他就那樣子看著那漢子,顯得傲慢極了。
「哈哈,我喜歡你這樣的漢子,」熱科男人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然後盤腿坐下,褪下羊皮袍。他結實像塊岩石,胸前蔓延著一團團黑毛。那是塊長滿枯草野藤的岩石。
維色也解下腰刀,扔在草地上,盤腿坐在那男人的對面。
那男人頭顱像頭公狼,很傲氣朝向散著團團白霧的山尖,又回過頭望著維色很奇怪地笑,咬著嘴唇噓了聲很響的口哨。一匹毛色綢緞般潤滑的青馬朝他跑來,又很重地踏了幾下蹄子。熱科漢子便解開馬背上的皮繩提來一個裝得滿滿的牛尿泡。
「想不想喝酒?」
「我嘴裡正燃著一團牛糞火。」
維色嗅到那股酒的酸味,眼珠紅了。
「喝吧。熱科的酒是迷魂的湯,喝了就會忘掉回家的路。」
「忘掉的還有女人,」維色笑笑,高提著酒袋子仰起了脖子,金黃色的酒漿從他嘴角淌下。呸!他把滿嘴的酒漿噴到地上,眼珠更紅了。
「這是什麼酒呀!馬尿水也沒有這麼酸臭!」
那男人也望著他笑,把一根嫩草放在嘴裡嚼。那顆鑲金門牙也在笑。
「我喜歡你,朋友。」
「告訴我,那個叫頓珠的男人躲到哪去了?」維色又灌了口酒,嘴裡的那團火澆滅了,心裡的火又燒起來了。
「你翻了不少的山吧?」熱科漢子斜著眼睛問。
「都是岩羊走過的雪頂。」
「是個好漢子,我喜歡你。」熱科男人說話時,眼裡射出咬人的光芒。遠處有狗在吠,接著牛羊嚷成一團。他接過漢子遞來的酒袋,又狠狠灌了一口,讓那股酸味從喉頭淌過,浸泡苦悶的心子。
「你是為夏巴拉姆來的吧?」
「阿窪的男人都想為她拼命。」
「你沒見過熱科的頓珠吧。他可是我們熱科頭人的兒子,有兩頭壯牛的力氣,戰神威爾瑪是他的保護神。聽說過沒有?他扳斷過一頭野牛的脖子。」
「我不在乎。」
維色輕蔑地仰起頭,一行紅嘴烏鴉正從他頭頂飛過,這些喪氣的烏不該此時從他頭頂飛過,還尖著嗓門撒一串悽慘的聲音。他咬咬舌頭,又說了一遍:
「我不在乎。」
「哈哈,」熱科漢子在維色胸前使勁擂了一拳,又抓住他的肩膀說:「我喜歡你,阿窪的朋友!」
他就在那時,看見了掛在熱科男人腰上的奶鉤。奶鉤閃一片銀光,晃花了他的雙眼。熱科男人眯著眼睛詭秘地一笑,提起奶鉤的紅絲繩,在他眼前晃著。
「這就是夏巴拉姆的奶鉤,你想找的就是它吧。哈哈,去年這個時候,我在阿窪草場奪走它時,喝過兩個阿窪漢子的血。」
「你——,就是那個賊漢子頓珠。」
「哈,就是我。熱科頭人的兒子頓珠。不過,誰想搶走它,得看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頓珠把奶鉤掛在腰上,雙臂抱在胸前很輕蔑地看著維色。
「我們動手吧,」維色平靜地拾起地上的刀。
「你酒喝夠了?」
「扔掉你那袋酸臭的馬尿水,動手吧!」
「好,呀呀呀!」
他們的腰刀出鞘,揮一揮閃一片藍焰焰的光暈。他們都使出男人的勇氣拼命廝殺起來。
「哈哈,阿窪漢子,我喜歡你!」頓珠快刀狠狠朝他砸來,乒桌球乓的脆響震得他耳心嗡嗡直顫。他用刀背阻擋、拼刺,渾身的骨節似乎正在鬆散。躺在草叢四周的牛羊全跳了起來,驚恐地在他們周圍踩出了一條泥溝。他咬牙堅持,相信會堅持住的。那一年,父親帶他翻越嘎巴拉雪山,他就是咬緊牙幫爬上雪頂的。那時,他還是個尿褲子的小孩子。
「哈哈,」熱科漢子還在笑,熱汗飛濺到他的臉上。這喝酸酒的傢伙心內仿佛有兇狠的東西在騷動,刀砍得更有勁了。
他咬緊牙,雙眼昏花。沒有太陽,他卻分明看見眼前晃動著一團團光環。他喉頭內喝喝喝叫著,靴子踩斷了草根,踢起了濕土。
他記得刀尖捅進那團黑毛叢內時的快感,那時他渾身都像讓電擊中似的顫抖,握刀的手就陷進了一個溫熱的水池。他記得自己快被那熱科漢子砸翻時,猛地踢起了地上牛糞火堆里的灰燼。那漢子兩隻手都舉起來抵擋飛到臉上的火灰,維色趁機朝他的左胸狠狠捅了一刀。濃稠的血水汩汩淌下,染紅了胸前的黑毛叢。
「哈哈,好漢子,我喜歡你!」
頓珠無力地扔下了刀,不在乎胸前不停湧出的血漿,盤腿坐在草灘上,又提起了酒袋。維色也筋疲力盡了,握住帶血的刀,瞪著昏花的眼睛,心裡還有些悶。
「好漢子,坐下陪我喝幾口。」頓珠臉色蒼白,蓬亂的頭髮經幡似的飄動。他大口大口灌著酒,血又在汩汩流淌。那血也有股酒的酸味。他擦拭了一下嘴,苦笑一聲,又把酒袋子遞給維色。
「陪我喝幾口。」
維色扔下刀,接過酒袋。他沒喝,覺得袋裡裝的就是這個熱科漢子的血。
「我早就聽說過,阿窪頭人的兒子有狼的兇狠,也有狐狸的智慧。」頓珠說話的聲音低沉了,喉頭上有東西在喝喝響。維色看見,他眼珠上的光澤也消失了。
「你的刀也很兇狠。」維色感到手臂酸痛,渾身乏力。
「你贏了我,夏巴拉姆就要你這樣的漢子來保護。」頓珠用力撐起身子,摘下腰上的銀鉤。朝維色遞來。維色接過奶鉤時,看見頓珠大睜著的雙眼罩上一層灰霧,臉上凝固了一層痛苦的絕望,男子漢的絕望。
「哈哈哈,」維色猛地狂笑起來,抱起酒袋子狠命地灌著。他從來都沒有這麼渴過,也從沒過這麼能喝酒。他眼睛紅了,很想喝血,比酒更燙的血。哈哈哈,他站在肥厚的草地上,高舉著銀奶鉤在眼前晃著,他此時很想抱著女人在草地上打滾。
銀奶鉤還在眼前晃。維色又傷心地眯上了眼睛。奶鉤的銀光還在他眼內閃耀,他還清晰地看見那個熱科漢子石雕般立在草灘上。他不願倒下去,是個好漢子。維色這樣想著,從山柳樹叢後站了起來。
就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那隻火紅的狐狸。
好漂亮的畜生,絨絨的皮毛紅中透黃,像繡著金絲線的紅綢緞,在陽光一閃一閃的晃人的眼。尖削的嘴上翹著,薄而透明的耳朵警覺地豎起,眼睛很機靈地左右轉動。它在草叢中晃了晃,濃濃的大尾巴火苗子似的豎起來。這團火苗慢慢地朝嘎巴拉雪山口盪去,順著他來時的腳印。
他屏住呼吸。周圍的一切都安靜極了,山石與森林都沉睡了。他看見那隻火紅的狐狸站在山埡口上回頭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談一件隱秘的事情。他很虔誠地伏在了地上。
父親說過,狐狸是山神的化身,護佑著在這片土地生存的阿窪人。
他抬起頭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降了下來。這雪下得好突然,沒有任何先兆。雪片紛紛落下來,眨眼間山溝草灘全讓寒冷的白色淹沒了……
維色踩著積雪連夜趕回部落時,他的父親,阿窪部落的老頭人普布頓智突然去世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