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
2024-10-04 07:41:04
作者: 嘎子
對著圖像閃爍的冰牆,我的頭麻木了,嘴張開著再也喊不出什麼了。阿窪老人平靜地端著碗,把加了糌粑面的奶茶喝得很響。暖融融的火光烤著臉,我能清晰地看見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子。他笑了一下,說:「嚇著你了吧。」
我什麼話也說不出。我真的驚呆了,從內心到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驚得麻木了。我閉上眼睛,再也不想看冰牆上出現的任何畫面了。
那個有尖厲笑聲,行為古怪神秘的老巫婆竟然是張面具。撕開面具,露出真面,竟然是面前這位智者似的阿窪老人。他為什麼要裝成那個樣兒?他給那個猥瑣的瘸腿漢子的是什麼東西?我感覺到那是個陰謀,充滿凜冽寒氣的陰謀。
阿窪老人很平靜地面對冰牆,手掌在牆面輕輕一舞,有許多水花在牆面盪開了,流水聲串串響著,與水花一起消失在遙遠的地方。冰牆暗了下來,我卻感覺到寒風刺骨似的冷。阿窪老人沒看我,說:「我知道你此時的心,像這水花似的不平靜,也像這流水聲音一樣迷茫。你肯定很驚異,也很疑惑。哈,有些事原本很神秘,有許多隱在迷霧後的地方讓人看不清。不過,卻是真實的,像你的手長著十根指頭一樣的真實。」
他回過頭,溫暖的爐火映著他的臉,那是張蒼老卻很有光澤的臉,連銀白的鬚髮上都鍍著一層耀眼的光。他說:「奇怪吧,我就是那個部落里的一個掌握與神溝通,會打卦算命,預測未來的巫師。在那裡,我是個老太婆,誰也不清楚我有多大的年齡,我比他們最年老的頭人還要老呢。在那裡,我是座橋,從我這座橋過去,就可以看到他們敬重的神,就可以得到忠告,知曉未來。」
我笑了,很怪的笑。我說:「你為什麼要躲躲藏藏,你現在的樣子就讓人敬重,也能把你知曉的告訴他們,幫助他們。你怎麼要裝神弄鬼,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兒。」我想起那個笑聲很怪,臉皮乾燥的老巫婆,心裡就不舒服。
阿窪老人嘆息一聲,說:「我也不想那樣。過去,我幫他們時,都是在暗處。我的朋友,就是那個巫婆,她叫班卻乃炯,在那個冬天突然死了。我對這個部落的幫助都是通過這個通靈的巫婆來完成的,現在她去世了,是去冰河邊打水時死去的。我發現了她的屍體,帶了回來。我就想到裝扮成她的樣子同部落生活在一起。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看他,心裡還是堵塞著好些疑惑。有句話我在心裡嚼咬了好久,還是說了出來:「你給那個叫帕加的漢子兩小包東西,是厲害的毒藥吧。」
他有些慌張了,手舉起來,又在臉頰上抹了好幾下,然後就捧著臉不吭聲了。過了好久,他笑了,沒有聲音的笑,臉上的皺紋很輕鬆的散開來。他說:「你體內長了會害你命的瘤時,你會怎麼辦?割掉,只有割了才能保你的命。」
我明白了,但我沒說出來,心裡還是對這樣的陰謀充滿了恐懼。
燈暗下來,有團藍色的霧在屋內升騰。冰牆哧哧扎扎響著,又是一片雪亮。阿窪老人的手在冰牆上舞動了幾下,說:「狐狸開創的部落,得有真正像狐狸一樣的人來拯救呀!」
我知道,一段新的畫面將出現在牆面上……
又是一天了,冰牆一片冷寂。我在屋內流動的空氣里嗅到了青草的香味,還聽見了嘰嘰喳喳的鳥叫。看著這間讓藍霧死死包裹起來屋子,看著四面冷冰冰的石牆,說外面的雪停了吧,我想出去看看。
老阿窪盤腿蹲在火爐前翻看一部厚厚的書,抬頭看了我一眼,老光鏡片滑到了鼻尖上。他說,雪沒停,風更厲害了。雪豹都不敢出洞,何況是人。
我笑出了聲,他也聽出我的笑就是不相信他的話。他啥也不說了,又埋進了厚厚的書里。那是本包有墨綠厚封皮的書,書脊上的字已褪了色,但能認出那是一行早已失傳了的古印度伽羅斯底文字,狀如驢唇。那是很規範的天城體,我在阿育王石刻和石柱上看見過。可這種文字早在公元三世紀後就不使用了,也沒有刻印成書的記錄。我對他手裡的書產生的好奇,伸手去摸書脊上的那行刻印很深的神秘文字。
他說,這書記載了香巴拉王國一萬多年的歷史,預見了未來人類將遇上的種種滅頂災難。戰爭、瘟疫、水患,人類該怎麼做才能避免這一切的發生。他知道我看不懂書里的文字,就把書遞給我。很厚的書卻輕如柔絲或羽毛。我不知道印書的紙是什麼材料,薄薄的像是細軟嫩滑的皮膚。在我翻動時,那些文字像有生命似的跳動起來,還有叮叮噹噹的聲響。我想起了秒針走得鋼響的羅馬表,想起時光飛駛,想起宇宙按著規律演化巨變,就是這種聲響。
我把書還給他,說看著這書,我自卑極了,像個無知的文盲。
他哈地笑了,什麼也不說,合上書,用綢緞包起來放入一個木盒子裡。木盒很普通,啥也沒裝飾,保留著自然的本色。
她說:「在你們的世界裡,還沒一個人能讀懂此書。當然不是它的天書文字,蝌蚪文蛇形文都有人能猜個八分。這書深奧之處在於它很平淡,平淡得一不小心就把緊要之處忽略了。其實,它在說香格里拉王國盛衰大事時,也在說人類與自然怎樣和諧相處。人與生命的永恆之源,就在這個和諧。」
我的心很亂,才沒心思坐在這裡讀書呢。在阿窪老人又走進那部厚厚的書里時,我又聽見了鳥叫,很婉轉的鳥叫,像柳林里的黃雀在晴朗的早晨驕傲地唱歌。只一會兒,我又感到無奈起來,我沒見到那個叫達瓦的女子,連一隻小蟲都沒見到,只見黏稠的藍霧在潮濕的地上慢慢升騰。我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又歪倒在床上。
炸彈轟響,我駕著飛機在敵群里俯衝扔彈。黃色的煙霧弄髒了機艙玻璃,我還是能看見不斷升高的熊熊火光。我看見了那個彈藥庫,在一片水杉林里。我朝它衝去,想把最後一顆高爆彈投到那裡。可我的翅膀燃起鮮亮的火光,兩個翅膀像融化的蠟在燃燒中掉下了。我也在空中打著旋朝地上的火光里掉去。我記得自己大聲呼喊,想讓自己的喊聲使飛機重新生出翅膀飛上天去。可是,我的腳底卻燃出的鮮紅的火苗,接著全身都融化在火光里了……
我醒來時,是躺在冰涼的地上,受傷的腿又火燒似的痛。阿窪老人與達瓦都站在旁邊看我。達瓦蹲下來,用衣袖擦我鼻尖上的冷汗。我抬起身子問:「我的飛機呢?」
達瓦說:「你做夢了。你從床上喊叫著滾了下來,看看你的腿,又得重新接骨了。」
我耳心裡還響著飛機馬達的咔咔聲,撕裂耳膜的炸彈爆炸聲。腿骨的疼痛上竄到肋骨,我張大嘴啊啊叫喊起來。
老阿窪掏出一塊橡膠皮叫我咬住,我含在嘴裡,舌尖便嘗到了冰板似的寒冷味。那種酷寒的感覺通過麻木的舌尖,我的全身都麻木了,耳朵里響著潛水似的嗡嗡聲,我像在一個冰寒的水池裡沉沉浮浮。黑暗包裹了我,我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我看見了達瓦迷人的笑容,她告訴我,天晴了。
我想爬起來,跟她去外面看看太陽,她卻雙手壓住我的肩膀,說:「阿窪說,你不能起來。你還得睡,再睡四遍好覺,就可以出門了。」
她的臉紅撲撲的,笑得很單純。我嗅到股奶油的香味,肚子咕嚕了一聲。她笑了,說:「知道餓了?剛擠了新牛奶讓你喝個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