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

2024-10-04 07:40:58 作者: 嘎子

  我狂呼亂叫醒來了,抱著腦袋,眼前還是那片噴射狀的紅色。身子下是洪濤里漂流似的搖晃顫動,心子朝更加暗黑的地方收縮。

  阿窪老人的誦經聲使我在狂躁里平靜下來,我撐起身子抬頭看他,他也回頭看了一眼我,嘴角收縮了一下,皺起溫暖的笑紋。我看見他旁邊蹲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雙眼睫毛很長,墨汁里浸過似的漆黑。她看了阿窪老人一眼,也回頭對我溫柔一笑。我在想,那個抱狐狸的女孩,是不是這個女子?

  阿窪老人說:「孩子,你做噩夢了。來,喝點熱茶,心裡會平靜些的。」

  我接過那女子遞來的熱茶,還在想剛才夢裡的事。肯特上尉那雙求助與無奈的眼睛還在黑暗裡晃著,那張恐懼的臉由血紅到青紫。他張大嘴想對我說什麼,我伸過頭去想靠近他時,他又揮手叫我離開,離得遠遠的。他抽出腰間的槍,我能看清M1911A1型自動手槍上的鋼藍。他舉起槍時,臉上難看死了。他的嘴張得很大,像要吞咽下什麼巨大的東西。槍管伸進嘴裡時,兩行帶血的淚從眼角流淌下來。我大叫一聲,想衝過去,槍聲響了,一股灰煙從他背後飄出,血水便噴濺出來……

  我的牙齒在嘴裡橐橐磕碰,腿還在不停地顫抖。

  「喝點茶吧,可憐的孩子。」阿窪老人說。

  

  我喝了口茶,很清香的茶,粘在舌尖上時又有些苦澀。我嘆息一聲,把茶喝乾淨,那女人想來添上時,我搖了搖手。我能感覺到茶水在心裡滾動,把那種血腥那些狂躁壓了下去。可我填滿心間的疑問又涌了上來,我雙眼讓淚濡濕了。

  「我不明白,我的弟兄,勇敢樂觀的肯特上尉怎麼會突然舉槍自盡呢?」

  「這個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還很多呀,我的孩子。」他的臉膛放出紅光來,手指在我臉上晃了一下,說:「我們的心裡都緊閉著一間房,沒有門鎖,我們平時也忘記了打開這間屋子來看看。就在那一天,你的弟兄,那個肯特上尉無意中掀開了那道門,平時疏忽了的邪惡的東西飛了出來,擾亂了他的心智。哦,孩子,我們都願他的靈魂能得到寬恕和平靜。」

  我笑了,是很惡毒的笑,我差點對他大喊大叫。我的朋友我比誰都了解他呀!他會心智紊亂,做出瘋狂的事嗎?對一個剛剛結婚,盼望與新婚妻子相愛相守的人,能做出那樣瘋狂的事嗎?我不相信,砍掉我的腦袋都不會相信。我又冷笑一聲,說:「我會弄清楚的。別以為我眼睛看見的都是夢,我也有嗅覺,能找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

  阿窪老人看看那個女人,女人低下了頭,我發現她兩隻手的指頭相互糾纏著,顯得很緊張。阿窪老人端起茶碗,低頭吹去浮在面上的碎茶葉,喝了一口,茶碗捧在手心輕輕搓著。那是只黑亮的紫砂碗。他看了我一眼,說:「好吧,你去查吧,怎麼查都行。想我幫忙的話,我們香格里拉人都會來的。」

  女人在給他倒茶時,不小心把茶水濺到了他的腿上。女人嘴皮都嚇紫了,低著頭跪在地上直說對不起。阿窪老人哈地笑了,說:「一點茶水嘛,澆在花的根須,會枝繁葉茂。而我這個不中用的老人,說不定會治好我痛了許多年的風濕呀!」

  我卻把這個女人記在了心裡,想她肯定知道些什麼事。肯特兄弟,等著吧,我不會讓你白死的。

  阿窪老人卻說,人呀,腳都是朝前生長的,那是為了朝眼睛看著的地方走。老盯著腳後跟的人只有摔跟斗。過今天的日子,想明天的事吧。

  在我心情平靜下來時,仔細打量了下那個女人,大約二十左右,臉微胖身材豐滿,膚色白皙。眼睫毛很長很黑,笑起來像月亮似的美麗。阿窪老人說,她就叫月亮,是金色的,藏話叫色金達瓦。她坐在阿窪老人身旁,給他遞著他需要的東西,看起來很像他的女兒。阿窪老人卻說,按香格里拉的規矩,色金達瓦該做他的老婆。可他不想她做老婆,因為她還很年輕,該有很美的未來。他與她只能是父女是朋友,互相談談心裡話,也互相幫著做做事。

  色金達瓦又把一碗加了鹽的茶遞給他時,他端起茶沒喝,看著那堵能觀察世界任何地方的牆,眉頭皺緊了。他放下茶碗,手掌在牆壁上揮,雪風又在吼叫了,牆壁閃耀著刺眼的寒光,濃霧卷著大片的雪花撲面而來。那隊遷徙的牧牛部落頂著風雪走近了。色金達瓦的臉也陰沉了,捂住臉好像不忍看見這個正在受難的部落。阿窪老人的聲腔很和藹,說:「只要在朝前走,就有希望。紅狐狸的阿窪部落沒有就沒有失去信心。」

  達瓦說:「我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雪地上了。像昨天看到的,一對母女,走著走著,就睡在了雪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阿窪老人什麼也沒說,輕輕拍著她的背。

  我忍不住了,把這幾天的疑惑說了出來:「他們不該離開自己的家園,走進這迷茫的沒有盡頭的風雪裡。我想,他們不離開自己的草場,此時正坐在暖烘烘的帳篷里喝著熱茶呀!」

  阿窪老人冷笑了一聲,色金達瓦說:「他們不是離開,是在逃命呀!」

  我仍然不理解他們說的話。

  阿窪老人招呼我坐到他身邊來。他手牆壁上東一抹西一抹,一片焦黃的到處飄蕩著死亡氣息的草地出現了。強烈的旋風從黃土上刮過,把乾枯的雜草刮到了天空。阿窪老人看了我一眼,眼心裡充滿了血紅。他說:「活下來的人都忘不了那場燥熱的風暴……」

  呼兒,呼呼呼——風把草皮鏟起來,黃色的沙土漫天飛著,扯開飄不散的黑霧。

  「風整整颳了五天五夜。開始,只是細聲的喘息,刮落樹頂的幾片枯葉。漸漸,嘶聲吼叫起來,捲起褐黃色的煙霧和山那邊霉爛的焦土,狂濤般滾了過來……」

  焦土與狂風在牆壁上的畫面上交織出現,阿窪老人有些受不了,張大嘴喘息著,又捂住胸脯咳喘起來。好像那風沙是朝他刮來的。他接過色金達瓦遞來的茶,喝了幾口才平息下來。他指著牆壁上的畫面,對達瓦說:「你給這位先生講講吧。」

  達瓦站起來,像個很有禮貌的講解員朝我鞠躬行了個禮,面朝風沙滾滾的畫面,說:「本來就讓掏食草根的地鼠糟蹋成癩痢頭般的黑草灘,此時只留下滿眼的枯草,像頭無力蠕動的老牛。萎縮的草捲曲著衰弱的身子,仿佛輕輕擺動一下,都會化為灰燼。那個時候呀,周圍大山和灌木叢都塗上一層焦黑,那是種死亡的顏色。成群的禿鷲與烏鴉傲立在枯樹枝上,嗚哇哇撒一片憂傷,瞅準時機撲向那些枯瘦羸弱的小動物與牲畜。不久,草灘上就留下了具具白骨,冷冷的刺著人的眼睛。」

  「那是個死亡的日子。不過,那只是個開頭,像一場什麼戲的序幕,死亡的大門還沒掀開呢!」

  活下來的人呀,都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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