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
2024-10-04 07:40:54
作者: 嘎子
坐在火爐前,溫暖的炭火烤紅了他的臉頰時,他更像一位智慧超群的老喇嘛。他說,他不是喇嘛,只是一個忠心守護大門的人。他告訴我,他叫阿窪,也可以叫窪格。他眼睛有些紅,亮晶晶的液體在眼眶內閃動:「窪格,就是公狐狸。」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他的手掌又在那面牆壁上左揮揮右舞舞,狐狸的畫面出現了,一隻在雪地上小心奔跑的狐狸。渾身火一樣紅,映著白皚皚的雪地,很耀眼。
他說:「狐狸可是人世間最有靈性的動物了,看它那副模樣。」他把狐狸拉成特寫,一隻雙眼會傳情的很漂亮的狐狸。「它瘦小,可它憑著聰明的腦袋在荒原上生存下來,活得那麼快樂、自由呀。」
我心裡好笑,他是在說自己吧。阿窪,這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也感覺到這名字里有某種深沉的東西當然不是你思考它,而是它在思考你。他手一攤,說:「小兄弟,你以後可叫我阿窪大叔。這裡的人都這樣叫我。」他的眼睛就帶著很有意味地盯著我,嘴角流露出溫暖的笑。
我說:「你不是姓張嗎?」
他笑了一聲,說:「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你在懷疑我。哦喲喲,我看過那本書,一個英國人寫的《消失的地平線》對吧。你看我的樣子就像那個英國紳士在香格里拉撞上的那位姓張的智慧老人嗎?」
我說,我不清楚,可你與那個書里的老人很像。
「你真叫阿窪?有那樣奇怪的名字?」
他笑了,臉頰湧上了一團紅色。「阿窪大叔,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這樣叫我。阿窪就是狐狸,我是一隻老狐狸,哈哈。」
我說,我叫肖恩。在成都讀大學,本來明年就該畢業,去做法官或律師的,卻棄筆從軍,拿起了槍桿子。
他拍拍我的背,好像很理解我。他說:「國家有難嘛。」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你還不能離開這兒。你傷沒好,骨頭剛接上還很脆。當然,你年輕,頭腦也比我這種上了年紀的人好使。我想請你留下來,幫幫一個牧牛的部落。哈,就是我給你看過的那個部落,幫他們走出雪原,在他們想去的地方安下家。」
我想起那個在風雪裡掙扎的部落。那個部落跟我有啥關係呀!我連這裡的門都不能出,怎麼去幫他們呀!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說:「你在擔心吧,你又不是神,當然沒有力氣把他們從暴風雪裡拖出來,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吧。別擔心,我們只需跟著他們的腳印前行,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給他們指指路。」
我們,難道還有其他的人嗎?我想,在這裡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那些人呢?我四處看看,仍然是青色的石壁,幾道黑洞洞的門窗關得密不透風。
他的手在那面冰牆上一掃,牧牛部落的畫面又出現了。那些在風雪裡拼死抗爭了一整天的人畜們都疲乏了,圍坐在雪地里,燃燒了大堆的干牛糞火,煙霧與茶鍋里吐出的蒸汽飄進雪霧裡,把周圍弄得髒污灰暗。
他很嚴肅地說:「我們跟著他們走,就是跟著一個悲壯的故事走。當他們安全到達目的地了,你可能就會明白我們的香巴拉到底是什麼了。」
我還是有些不理解,說:「為什麼是這個部落,不是其他的部落。在這樣的風雪裡為生存掙扎的不止這一個部落吧。」
「哈,」他笑了一聲,臉頰紅了,說:「這世界那麼大,好多地方還在戰爭的殘殺里掙扎呢,我能管得過來嗎?我盯著這個部落,是因為這個部落也叫阿窪,一個以狐狸為祖先的部落。當然了,與我們香巴拉也有些淵源,以後再慢慢告訴你。」
我看著他,想說他是把我軟禁在這裡吧。能禁得住嗎?這個老人。我心裡湧起一股兇狠。
他的聲音卻非常柔和,說:「你是擔心困在這裡走不出去吧?困不住你的,看看,我這樣的老人連一桶水都提不起來了,能困住你嗎?當然,也不是你想走就可以走,現在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了。」
我知道他是說外面風大雪大。可這風雪不可能刮到世界末日吧。
他說,我現在擔心的是那個叫阿窪的部落。阿窪,和我名字一樣的部落。
我笑了,說:「你們都是狐狸吧?」
他也笑了,啥也沒說了,手掌在畫面是舞動著,看著像是打太極拳。那隻狐狸在雪原上奔跑,像極了燃紅了的火苗,跳上山坡又躍上倒木,然後站在那兒,腦袋機警地左右看著。他的手又一揮,畫面翻過來,那隻部落又頂著風雪緩緩地行進了。
他冷冷地說:「狐狸死不了,阿窪部落也死不了。」
坐在暖烘烘的火爐前,喝著帶有青草香味的奶茶,不知白晝與黑夜。他把舌頭彈出很有節奏的脆響聲,然後望著火苗沉默地思考。金黃的火苗在他蒼蒼白髮上爬動,在微風裡很像閃著亮光的的綢子。
他又彈了聲響舌,說:「給你講講這個崇拜狐狸的部落吧,從我祖父到現在,我們已跟著他們走了好幾百年了。我們看著他們一次次的生死搏鬥,在他們最危險時,我們都伸出援手,使他們絕處逢生。他們就是我們,誰叫他們同我們一樣,都叫狐狸阿窪呢!」
你知不知道,這片土地曾經有個戰亂的時代,部落間的混戰把血澆透了黑色的凍土,連春天生長出來的草都帶著血肉腐爛的氣味。可這裡的人們也不是天生好戰的,也有好多部落嚮往平靜與安定的日子。陽光下的黑頭藏民誰不想過安定的日子呢?可欲望比天大,那些想侵占想權勢想復仇的人總不能使人們安定下來。
那是個什麼夜晚呀,晴空里的彎彎月兒也是平靜的,一動不動釘在天邊。沒有風,聽得見老鼠在乾枯的草叢裡竄來竄去的簌簌聲。這個牧牛部落也一片安寧,早早歇下了,茶鍋與火炭留下了最後的溫暖。牧羊狗也悄無聲息地躺在火塘旁。牛反芻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伴著從夢裡吐出的醉人的鼾聲,使夜更深更黑了。
這個夜晚,災難降臨了。
一聲尖厲的哨子像繩套朝沉睡的部落扔來,野蠻的吆喝聲把人們從夢裡驚醒。火焰與石頭砸塌了帳篷,接著便是刀劍的廝殺與慘烈的喊叫。到處都是噴濺的血水。狗吠馬嘶羊呻喚,牛群散開跑進了黑色的森林……
廝殺聲一直響到天亮,這個部落的人差不多全躺在了血水裡。
只兩個人逃了出來。他們是兩兄弟,是頭人的兒子,那夜正在半山的岩洞裡照顧一匹快下崽的馬。部落里火光升起時,他們趕了下山,看清了那群用黑炭塗臉的人。他們趕回自己的家,帳篷早燒成的灰,父親的屍體埋在炭灰里。
他倆抱在一起痛哭時,黑臉部落的人從四面圍了過來。
弟弟舞著腰刀想去拼命砍殺,哥哥拉住了他,說為了給部落留下根,我們都得逃出去。哥哥把燒紅的炭灰朝四處撲來的人身上撒去,在一片濃煙升起時,他拉著弟弟朝森林逃去。
他們在森林裡東躲西藏,終於甩掉了野獸一樣的追兵。可森林卻深無邊界,陰暗潮濕。幾天沒吃東西了,衣袍又撕成的碎片,遮不住夜晚來臨時的風寒。他們躺在一棵古老的斷木後,再無一點力氣往前走了。
弟弟哭了,對哥哥說,我們就死在這裡了。我們的父親,還有我們的部落就死在這個黑森林裡了。哥哥的嘴唇咬出了血,他也再沒有力氣勸說弟弟了。
寒冷從腳底升騰,他們的雙眼迷濛,耳朵開始有無數飛蚊嗡嗡響起來了。
哥哥先發現,有團溫暖的光在眼前晃動。弟弟也看見了,是紅色的光,晃動著晃動著,來到他們的面前。那團光剛開始像個圓球,在地上滾動了幾下,跳起來,就成了一隻皮毛血紅的狐狸。那隻狐狸機敏地打量他倆,在哥哥的腳下蹲下來,爪子抓抓他的靴子,又伸出舌頭舔舔他從鞋的破洞裡露出的凍傷的足趾。哥哥抬起頭,伸出手觸了一下狐狸軟軟的皮毛。狐狸抬頭,眼內有溫柔的東西,一團濕潤的水滴了下來。哥哥的心熱了,對弟弟說,這隻狐狸是來救我們的。弟弟哼了一聲,頭歪著看了一眼狐狸,說救我們,不怕我們餓得撕了它吃肉?
狐狸聽懂了他的話,身子抖顫一下,跳了起來。
哥哥對弟弟說,別說瞎話了,森林裡出現這樣的靈物,也許是菩薩派來救我們的。
弟弟坐起來,揉揉眼睛,又看看警惕地躲在一旁的狐狸,笑了。他說,這隻狐狸他認識。好像前幾天做的一個夢裡,就出現過。那天,就是這隻狐狸送了他一隻很酸的蘋果。他咬了一口,酸了直跳。那時,正有一個漂亮極了女孩對他唱情歌,他的舌頭酸得僵硬了,就啥歌也唱不出來了。他正氣這頭來得不是時候的狐狸,可它正躺在那女孩的懷裡用蔑視的眼光看他呢!弟弟對哥哥說,他知道誰來救他們了。他跳起來,哥哥也跳起來,狐狸便在他們面前跳開了,順著一條白樺樹葉鋪成的路朝前跑去。
他們看見在一大堆熊熊燃燒著的篝火,走到那裡時,狐狸不見了。四處看看,也沒有狐狸的蹤影。篝火旁去留下了大堆的食物,有干肉糌粑烙餅,還有奶子與茶葉。
有了這些食物,他們就有了力氣走出森林,來到一個牧草茂盛的牧場。
後來,他們在這片草場創業,建起了新的部落。他們給部落取名叫阿窪迦,意為狐狸救出的部落。此後,子孫繁衍,旁支別出,都冠以阿窪這個稱號。阿窪,那只有紅色皮毛的狐狸就成了部落的圖案,彩繪在木箱柜上,鐫刻在神聖的瑪尼石上,出現在古歌的唱詞裡……
叫阿窪的香巴拉老人總用那種帶著深意的眼光看著我笑。看著他那樣子,我都不敢看他了,覺得他真的有些可怕,那眼光能把我頭腦里的一切都看個透,啥也隱藏不住。我說,你肯定看出了,我有疑問。我說:「那堆火與食品是你們留下的吧,肯定不是那個弟弟夢裡的女孩子留下的。」
「呵哈,」他笑得很響,說:「你明白了,你很聰明呀,孩子。那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哈哈。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我特別關心這個部落的生存了。從我祖父起,就把他們的生存當作我們自己的事了。還有那隻狐狸。」
他手在牆壁上一抹,那隻紅色的狐狸又出現了,是躺在一個穿白色衣袍的少女懷裡,少女的纖纖細手輕輕拈著它的雜毛,把臉溫暖地靠在它茸茸的身上。老人看著畫面,眼裡有了亮晶晶的液體。他說:「這隻狐狸很通靈性,溫柔如春天的流水一樣。」
我看著畫面上的那個少女,尖削的下巴,深深的眼窩,高高的鼻樑,不像這個老人的後人。老人看著我,卻笑得很狡猾,說:「她是我們香巴拉人。來自卡拉卡爾,就是那個有藍色月亮的山谷。」
我歪著嘴,做了個疑惑不理解的表情。老人又笑出了聲,說:「你不相信那本書寫的是真事吧。那個黃毛洋人把香巴拉寫得那麼神奇,能有幾分真假呀!不過,所有人的心裡都裝著自己的香巴拉,他寫他的,你也有自己眼裡看見的。對不對?」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是想讓我長期住下來。我的手臂很急躁地朝上一舉,想把我心裡的話說出來,卻看見他的臉沉下來了。我又把話吞了下去。他拍拍我的背,說:「孩子,我知道你急的是什麼。我也不願把你拴在這兒。你好好養傷吧,你這個樣子就是去了外面,也只能是送死呀!」
我無話可說了,坐下來狠命地灌有些涼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