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記》讀後感
2024-10-04 07:40:26
作者: 王海闊、夏祖生編
渥 丹
暴風雨似乎離得很遠,而從一切窒息中又使人覺得它是這樣迫近。只有青年們底心裡,還存留著那份莊嚴、激越與感憤……在任何陰暗的角落,即使與抗戰脫離得更遠的大後方農村社會,也仍舊有著他們年輕熱情的聲音,歌唱著戰爭。雖然人們已經麻痹,已經失掉對這聲音的激動。但他們仿佛是為著自己唱的,從心裡唱出來的。雖然那聲音是多麼微弱,多麼悒鬱,甚至脹破了喉嚨而變成喑啞,但他們也總是這時代底歌手,也只有他們,才對這時代有著想望和憧憬。然而,可詛咒的環境、因襲的傳統情感以及自身舊根性,又沉重地枷鎖似的拖住了他們!
我們的作者沙汀先生,用著和這些青年們同樣悲憤、悒鬱、深沉的情感寫出了長篇《困獸記》。
仿佛這是一個悲劇。
然而《困獸記》底男女主人公,他們受到過多的折磨,受到太深的創傷,通過這個悲劇底發展,他們應該會更多地理解我們的時代嗎?因為作品本身給了主人公們一個重大的啟示。我想,是可以這樣期望的。
沙汀先生原在這部小說里給我們的可憐而又可愛的主人公們,指示了兩條出路:勇敢果決的章桐畢竟拋開了老母親底哭泣,重新回到前線。勤苦、忍耐的老教師在二十年來固守的崗位上,有了更強的信心。雖然作者把這兩方面有意寫得薄弱,但在本書題記里,沙汀先生便已說過:「在諷刺暴露的作品裡,作者所能引起的憤怒以及嘲笑便相當於別的作品對於所謂出路的暗示。」
用上述的理由來看這個悲劇,則我們可以說悲劇的結束正是準備了一個新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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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我們讀過很多沙汀先生別的創作,大多是描寫封建農村社會的反面人物。《困獸記》卻是以近幾年知識分子的活動作為主題的。而故事展開底土地,仍是作者所熟悉的川西北農村社會。全篇語言習慣都是和這農村社會分不開的。這不但並不損傷知識分子之為知識分子,而且使得他們更是有血有肉的人物,也更為突出了他們底傳統和階層性。
故事極為簡單,從全篇的開始,作者便寫著:「在這荒涼、寂寞離開文化又是那麼偏遠的鄉村,當人們已經忘記戰爭底神聖意義的時候,有著一群在艱苦的物質生活,和貧乏、不安、困擾的精神生活下的小學教師們,他們在籌劃著名一次宣傳劇的演出。」直到全篇結尾,整整經過一個學期,這個戲仍舊沒有演成。其間,主人公田疇、孟瑜、吳楣,都因環境的窒悶,以及個人對現實的不滿,田疇由狂妄粗暴而變得沉默寡思,孟瑜由高傲果決變為忍耐,吳楣由熱情、敏感而變為消極。
他們三人,同為愛情而犧牲,而苦惱。田疇、孟瑜是一對苦難結合的夫婦。吳楣是孟瑜的好友,而又成為她丈夫底情人。她原是公爺李守謙的寵妾,但又是這可卑的丈夫底被遺棄者。
由籌劃演戲之始末,貫穿著全篇結構。
而貫穿全篇的「演戲」這麼一回事,最終成為泡影。就在幾位主人公方面,算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們要演戲,全是為了遣散寂寞,發泄悶氣。吳楣更把它當作拯救自身悲苦命運的關鍵。他們常常緬懷以往底黃金時代。初期抗戰底「狂熱」已經過去了,但他們不能把握住這可詛咒的現實。這個「現實」是比過去的情形要複雜得多,不但時代環境是改變了,物質生活也更為艱苦了!就是他們自己個人的境況也都有了變化。一方面想借演劇來刺激,這樣可給那擺不開的重重苦惱帶來一線希望,雖然只是希望的影子而已。然而,就是這一點理想,只要一接觸到現實的困難,就都動搖了。失敗主義趕走了一切雄心。所以,司爺不禁擺擺頭說:「哀莫大於心死!」從這裡,作者指給了我們幾個人物的性格。
田疇原是一個小官僚的兒子,他底父親死後,沒有給他留下什麼財產,只在中學讀了兩年便輟了學,此後是寄居在父執老紳士家裡。
因為和這紳士的侄女兒有了戀愛,而為這體面的家庭所不容,這對情人只得私逃出來。關於這些,作者是用回述簡略地寫出的,從小說開始,已經沒有那些偷情、熱愛的場面了。經過十來年的艱苦困難的同居生活,有著過多的小孩,以及一切生活的折磨,他們的愛情被腐蝕了。孟瑜不安於做一個賢妻良母,但她為愛情受過苦,有著堅實的愛的信心,她又是多麼地忍耐著啊!她原比田疇堅強,這從她底出走,便表現得夠充分了。假如不是小孩的拖累,不是由於積年累月的生活磨難,而喪失了銳氣,和由於舊道德所培養的過分忍耐,她將是一個很有作為的女性吧!
像田疇這樣的出身,當然還使他帶著很多知識分子的舊習性。他要面子,好強,看不起銀錢,常常有些自暴自棄,這些自然都是他底缺點。但他坦白,厭棄黑暗,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這些又都是他底好處。可悲的是,他的積習太深,既不滿於現狀,但又沒有力量去改善它。更可悲的,是他並沒有正確地分析過這個困惱底現實底一切客觀根源,而把一切解救都寄托在憧憬和想望上面,以為什麼都不顧而高飛遠走,去到前線便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他既然有了這種逃避的心理,當然他會陷於不可自拔的深淵。
至於吳楣,被父母所迫嫁給公爺李守謙。開始無力反抗,既成事實以後,那種掙扎,自然是更其微弱的了。她底教育程度原很低,自認識田疇夫婦以後,才被逐漸提高,但這個程度,卻僅限於她底教育者田疇所能給予的程度。充滿著她底頭腦的,更是憧憬,這是脆弱者所特有的非常模糊,而又非常美麗(包含著哀怨)的幻想。自然,這本身便已存在了幻滅的因素。吳楣的遭遇確是夠悲慘的。在囚籠里望見了自由,但習性有時又使她不能放棄和那無知的同命運者爭食可卑的「賜與」。她企圖用愛情來解救自己,雖然她已知道這愛情本身便是一個危,但不顧一切(註定要犧牲自己的精神),她奮身投到火坑裡去。這一下什麼都完了,對這殘忍的世界,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結果乃至瀕於自殺。悲劇就在這裡結束。
關於另外的兩個人物,作者曾以此作為暗示主人公底出路的:一個是老教師牛祚。他受過貧困、失戀以及政治的迫害,飽嘗人世艱辛,沉默且穩重,富於正義感和同情心,像這樣的老年人是可愛並值得欽佩的。但他也同樣受不了環境底窒息,常常胸悶發慌。而我們這個「老青年」,只得用俏皮、尖刻、嘲諷來發泄怨氣。他底這種精神,固然對青年們底影響頗為不小,但這畢竟出發於封建士大夫階層底傳統。假如老教師對於現實把握得更緊,其視野更為遠大而明確的話,那他的行動當有著更高遠的發展。
其次是章桐,他到過前線,而當他重新回返故鄉的時候,這故鄉再也不是兩三年前的故鄉了。故鄉使他失望,老母親底哭泣,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只得重新回到前線去。章桐底走,顯然也是忍耐不住這大後方底沉悶和黑暗底壓力。他給朋友們所帶來的光明,只像懷中之物似的,很快就又帶著走了。他為什麼不能給這些在大後方苦悶的朋友們以更多的鼓勵和更明確的認識呢?這兩個不同的環境所給他底教育,和他本身底堅強果決,是可能負擔這個更重底任務的。
《困獸記》底成功,在於作者對主題的發揮,人物描寫之深刻細膩,以及語言運用底確切,增加人物身份之明確性等。由此可以看出沙汀先生對於文藝工作,多麼切實,多麼認真。
當田疇夫婦,正在愁著為了增加收入,孟瑜必須回到教育界去教書,但孩子問題又無法解決的時候,原來他們底用人王媽,自告奮勇地替主人解決了困難。
下面有這樣一段描寫:
她(指王媽)說得情急而又匆忙,一面就轉移著跪在蒲團上的膝頭,轉側向他們去。
「我領好了!」她重複著,「你們就算得多麼?不多,不多,
我們媽養了十一個呢!我早就想說了,自己的究竟還是自己的,不要送人,說是口糧貴呢,我一個人,我們老二那輩人又才回來」
……
她的老眼內迸出兩顆眼淚,她嘆息了。
以上是一個例子。王媽是窮困的,她底唯一的兒子早就當兵去了。
她把兒子從前方寄回來的購米優待證借給田疇,他們享受著這份優待米。只有受過苦難的人才同情苦難的人。然而她底身世又是那麼悲苦啊!從這裡看出,我們的作者是怎樣泛濫著對被壓迫者的愛,而且把這種深厚的情感灌輸在作品裡面了。
最後,用楊晦先生底話,來結束我底這篇感想吧:
「我們底農民派作家,所走的路,所遭的命運,不能不跟我們的農村社會的發展、我們的農民革命運動,同樣地迂曲,同樣地艱難,也同樣底終於要有他們底前途。」
而這部作品裡面,所描寫著的農村社會裡底知識分子們,也該同樣地有著他們的前途呢!
在此,我為他們祝福。
5月25日 原載《新華日報》1945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