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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22:43
作者: 徐萌
細雨淅淅瀝瀝,山間濃霧繚繞,街道上到處是殘垣斷壁。
街道一邊的水井邊,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打水、洗菜。人們對殘存的家園好像並不在意,依然神態悠然,只是沉默。街上的麵包店已經剩下一角,裡面依然冒出炊煙。
三丫蹲在地上,一隻手撐著一隻小板凳,叮噹叮噹地走來。她的一隻腿已經截了一大半,用一棉布包著。她一隻好腿蹲著在地上,一隻手支著板凳,那條壞腿就在地上拖著,胳膊里還夾著一個小包。
雨婷從街道的另一邊走過來,看到三丫,急忙跑過來:「舅媽,你怎麼出來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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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抬起頭,臉上洋溢著笑:「那邊麵包店的小夥計讓我幫他做件過年穿的棉袍。我做好了,剛給他送過去。」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幣:「看,他給了我20塊錢!我拿10塊錢買了麵包,給雪兒和虎子吃!剩下這10塊,給金龍買雙鞋。」雨婷很驚訝地看著她。
三丫有些興奮地說:「你能不能幫我拿著這些麵包?我早就想給兩個孩子買點好吃的了,正長個子的時候,什麼好吃的也吃不上!」
雨婷接過麵包,依然是驚愕地看著三丫。她驚訝於三丫如此樂觀,也折服於她的頑強。
三丫用手撐著板凳往前走,邊走邊問:「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雨婷跟上來說:「啊,不是快過年了嘛!這些日子起霧了,飛機不怎麼來了,醫院裡傷病員也不太多了。」說著扶著三丫:「舅媽,我背你走吧!」
三丫一笑:「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行的!」說著,艱難地往家裡走去。雨婷跟在後面,有些不知所措,她完全被三丫的樣子震撼了。
晚上,周家人圍在一起吃飯。雨婷把麵包放在一個小竹筐里,放在桌上。
三丫拿起一個麵包,遞給瑞雪,熱情地說:「雪兒,快嘗嘗,這叫吐司!」又拿起一個遞給飛虎,隨後拿起一個雙手遞給顧玉秀:「大姐,您也吃,我到這個家這麼多日子,從來還沒給家裡買過一根菜葉呢!」
顧玉秀一口飯含在嘴裡,眼淚在眼圈裡轉,接過麵包說:「謝謝三丫,你真是有心人!」咬了一口,眼淚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往外走。雨婷也急忙放下筷子:「媽,您怎麼了?」
顧玉秀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她走回自己的屋,背對著門,用手捂著嘴,在哭。她一邊哭一邊爬上床,打開床邊的小箱子,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床上。
郭富才跟了進來:「太太,你,這是要幹什麼?」顧玉秀回頭看看郭富才,急忙擦眼淚。
郭富才愣住了:「太太,你這是怎麼了?」
顧玉秀用手撥拉床上那些零碎首飾:「我想找點值錢的東西,換點錢給三丫看病!她那樣子,太可憐了,我們得幫幫她!」
郭富才黯然,好一會兒才說:「太太,你,別難過!我也打聽過了,她的腿沒辦法!大夫說,能保住命就不錯了。營養不夠,又沒藥,她那傷口老也長不上,天天往外流水——」
顧玉秀悲傷地:「那也不能看著她就那麼受罪!我一聽見她那小板凳響,我的心就要碎了!」
郭富才唏噓著:「太太,你別難過!你要是不願意聽,我讓她以後走路輕點。」顧玉秀責怪地:「你說到哪兒去了!」
門外,傳出小板凳的聲音,隨即,停了下來。郭富才轉身走到門外,看見三丫正蹲在門口,他有些尷尬:「三丫!」
三丫看見郭富才,也有些尷尬。她把板凳扔到一邊,正在往回爬。郭富才急忙追上來:「三丫,三丫,你這是幹什麼。你趕快起來!」說著上前要背三丫。
三丫急忙往外推郭富才:「郭叔,對不起!我讓你們心煩了,我給你們添堵了。我以後不讓小板凳響了!」
顧玉秀從屋裡走出來,走到三丫身邊,蹲下:「三丫兒,你別這麼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是看你受罪,心裡替你難受!三丫兒,我們照顧你,往後再有人讓你幫著幹活,我給你取活送活。你就用你的小板凳走路,我們不嫌棄。我們就是要讓那些日本人聽聽,中國人是炸不死的!」
三丫哭著點頭。
門外,一聲爆竹響,在天空中炸開。
街道上立刻跑出好幾個人,緊張地看著:「怎麼回事兒?日本飛機又來了?」走近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幾個孩子挑著一掛鞭炮在放。
人們抱怨地:「放什麼放?不知道的以為飛機又來了!」孩子們點著掛鞭,跑開了!
顧玉秀也長出一口氣,回身問郭富才:「飯好了沒有?準備吃飯吧!」
郭富才急忙答應著:「好了好了,這就好了!」急忙回身去擺桌子擺菜。
桌上擺了年夜飯,一家人圍坐著。顧玉秀拿起筷子,看看眾人說:「來吧,今天是除夕了,咱們吃個團圓飯吧,老爺他,學校里有事兒,不能回來了。還有冠傑和英兒,在前線打仗,回不來,我們給他們也都擺雙筷子。一會大夥多吃點,替他們多吃點!」
一家人端起了酒杯,碰杯。顧玉秀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替瑞雪和飛虎夾菜,又替趙蔓君和三丫夾菜:「這一年,我們家出了太多的事兒,老大,老大媳婦、柔兒、生子,一個個都不在了。可是我這心裡,覺得這一年,過得值!今年過年,是我活這麼大歲數最高興的一個年。這個年誰也不許哭,都高高興興的,吃完了咱們也上後山放鞭炮去!」
一家人望著顧玉秀,點頭。
郭富才端起酒杯:「來吧,咱們再喝上一杯,太太,這杯酒是我老郭敬你的,你支撐這個家不容易!」一家人都再次舉杯。
門外,響起敲門聲,顧玉秀緊張地往外看:「這麼晚了,誰啊?」
郭富才急忙放下酒杯:「我去看看!」走出去拉開院門,項南方站在門外,手裡捧著一個布包。
郭富才看見他,意外又高興:「哎,項先生,快,快請進!什麼風把您吹來了!快快,我們剛開始,一塊吃年夜飯吧!」
項南方神情沉重,往裡走去。郭富才有些困惑,臉色也變了,急忙跟了上去。
項南方很悲傷地說:「周媽媽,冠傑他——」
顧玉秀渾身一震:「冠傑?什麼時候?」
項南方難過地:「還是9月底的時候,鬼子掃蕩,他和部隊一塊掩護指揮部轉移,眼看就要進山了,在山口的河灘上!」
顧玉秀欲哭無淚。
項南方:「本來他是可以跟著指揮部轉移的,可是他堅持留在作戰部隊裡.團長讓他先走,他不走。他拿起槍參加戰鬥,還跟三個鬼子拼刺刀。他一個人連刺了三個鬼子,死得很英勇!」
顧玉秀喑啞的嗓子:「你是說,傑兒他,跟鬼子拼刺刀?他敢拼刺刀?」
項南方拚命點頭:「是的,冠傑同志死得很英勇,所有戰士都哭了。只是作戰環境太惡劣了,部隊被打散了,消息一直送不出來,直到前幾天,才送出信兒來!」
顧玉秀頹然坐在椅子上。
項南方把手上的皮包放在桌子上,打開,裡面是幾個筆記本、冠忠送給他的那架照相機,還有一把軍刀:「這是冠傑同志的遺物,是山裡的同志帶到延安,又帶回重慶來的。我們的彭總聽到冠傑犧牲的消息,難過了好長時間。他讓我們轉告您,一定要節哀。他說冠傑同志是好樣的,是我黨優秀的戰士!」
顧玉秀打開那些筆記本,裡面有一些照片:八路軍戰士參加戰鬥的照片;不同時期冠傑的照片:他的青年時代,他的戰爭生活,他年輕儒雅的笑容——顧玉秀把筆記本緊緊抱在懷裡,就好像冠傑小的時候,她抱著他。
郭富才把一張冠傑的照片擺在了屋角的香堂里,點上一支香,插在香爐裏白煙裊裊,縈縈繞繞,然後扶搖直上。
顧玉秀望著那白煙,輕輕地說:「你們看,傑兒知道了。他已經知道他回家了!你們看,煙是白的,我的孩子,他心裡是高興的!」
她身後,周家人淚眼滂沱。